她的死亡叙事

老人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吃简单的饭,卖简单的菜,连笑容也简单至极。

隔壁的妯娌和侄女,有时”盯”着她,说一些风言风语。她不爱听也不回怼,只和自己的孤独宅在一起。

她有儿有女,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看看。她偶尔会说一下自己的后事,说自己喜欢乐队的欢送,希望儿女们能成全。她只是跟小女儿说了一回,没有跟儿子说。

她备好的衣服,总是放在一眼能找见的地方。她怕自己万一哪天出了意外,他们找不到。衣服是她平常喜欢穿的样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正也只是穿着走一走过场,没有多大意义。

那天,她在菜园里浇水,看着一个个长势喜人的小白菜那么养眼,终于浮出了笑容,一想到儿子媳妇和孙子回来免费享受绿色蔬菜的样子,就加快了浇水的速度,脑袋里的血液流速也好像加快了。

她没有过度在意,平时也有这样的感觉,歇一会儿就好了。反正都快80的人,不舒服是正常的。能够像她这样自理,已经够幸福的。她活了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在谁的面前叫过不舒服,把一分力气当三分用。

人嘛,这一辈子不拿出一些狠劲儿,又能怎么办呢。年轻的时候,她养育了4个儿女,整天勤巴苦做。到中年,老公做建筑工摔断了腿,她无奈,只有把自己当强劳力,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赚钱。老成了一把骨头,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没有就没有,一个人落得轻松自在。

不过,有时候想起来也会伤感。还好,她从来都不会惯着自己,总是一意识到这种情绪,就马上去掐筋。但这个掐,不彻底,就像她舍不得把小白菜的根掐断一样,总是留着菜根和菜心。

想让自己的日子有“活路”,就得在种菜这件小事儿上多花一点心思,哪怕值不了几个钱,但是它们却比自己的亲儿亲女还亲。那么多个孤单的日子,她没有手机,也没有一个能懂自己的人。

她不在乎的事多了,在乎的事就格外具体。

她在门前晒了两床白被子,都是用今年辛苦栽种的棉花打的,准备给孙子拿到城里去用。这孙子要是能早点结婚,她可能连曾孙子都抱上了。可惜啊,他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

去年这个时候,儿媳妇非要在家里做一场大法事。把道上的人都叫过来,在堂屋里放两个大大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类似于棺材的东西,用红布盖着,好像停丧一样。惹得左邻右舍都过来看稀奇,以为她死了。

她不相信这些东西,也不好说什么,由着儿媳妇去胡闹,反正当家作主的人不是她,她最大的作用就是看家护院。老了,都不争了,争了也没有用。一些土得掉渣的想法,随着年纪的增大,反而有点像恬淡虚无之境了。

等所有的小白菜喝饱了水,她走到院子里,换了一双鞋,像梦一样飘进了卫生间。这几天暖和得比较反常,哪怕只穿一个薄棉袄,做一点事儿,就浑身汗津津的。她不喜欢身上有汗味,打算洗个澡,摁了一下热水器,显示42度,有一点凉,她打算把被子收了,等水烧热一点,再进来洗澡。

没想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的头磕到了一个飞边上。这是用楼梯改装的一个卫生间,不规则的墙像隐形的杀手,总是对她虎视眈眈。一股黑血流出来,她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一夜,无人察觉。她就这样在冷冰冰的卫生间里躺了一夜,头上的血流了很多。死神的味道弥漫在其中,她的魂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第2天中午,邻居发现她昨天晾的被子还在原地,没有动过的痕迹。门口的树叶儿, 像一个个失魂落魄的孩子,在她的门口不停地打转儿。邻居都知道她爱干净,家门口从来都没有不干净的时候,才知道她出了事儿。

谁都没有她家的钥匙,侄子着急得不得了,只好从自家院子里翻进去看个究竟。还好,她没有把门关死,由院子通向正屋的门一推就开了。

侄子在她的房间里瞄了一眼,没发现人影儿,就径直往厕所里跑,发现一团黑血已经凝固了,她浑身冰凉,脸上毫无血色,呼吸若有若无,好像已经过去了。

于是,侄子招呼左邻右舍过来帮忙,连入殓的衣服都给找出来了。一个精干的老太太帮她穿衣服的时候,发现她的脚动了一下,凭经验,她很可能是冻僵了。

侄子掏出电话,想都没想,就拨打了120。然后才想起来给他的儿子打电话。

“她都这个岁数了,你们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呢?”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她的身体很好啊,从来都没有叫过哪里疼,干什么事都那么干脆利落,谁会想到有这档子事啊!”侄子又接着说:“要是昨天晚上,我能发觉就好了。她最起码在卫生间里,过了一夜。”

“我看她样子,好像过不了这个年。人倒了霉,之前的身体再好也没用啊!”一个瘦不拉叽的老头子边说边叹息。

大家七手八脚的把她抬上担架,她的妯娌急急忙忙送来一个热水袋,叮嘱儿子说:“你给婶子捂着点,说不定能缓过来。”

120一路飞奔,到了县医院,侄子就直接把她送进ICU抢救。医院让先交1万块钱,侄子手头尴尬,就打电话问她儿子怎么办。

“我妈,我妈肯定是要救的,你等着我回来。”她儿子不知道情况有多危急。

“你妈现在在昏迷中,院方要求进ICU。医生说,极有可能是脑中风,年纪大了,做手术可能从手术台上下不来。如果不做手术,又可能醒不过来……”侄子实话实说。

“为什么这样的事,让我碰到啊!不管怎么样,我都拜托你,帮我看一下我妈,我马上找人给我打钱,我也马上从武汉回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他这个儿子,总是被妻子管得死死的,手里没有多少活动的钱。本该他孝敬妈的,没想到,每次回家,妈都偷偷给他塞几张毛爷爷。虽然不多,但每一张都浸透了妈的血汗。

妈,妈,妈……他一声一声地在心里叫唤着。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觉得妈有这么重要过。哪怕是爸在建筑工地上出事,爸因为无人照料而乞讨,他都没有这样无助过。他不由自主地把手在胸前合成了十,这个给了他一切的妈,总是那么勤劳,总是那么安静,总是那么无欲无求。

本来打算今年在外头好好干一年,就回去好好陪她。没想到老天竟然会开这种玩笑。那么强悍的妈,怎么可能说昏迷就昏迷呢。如果自己当时在妈身边就好了,就能抓住最好的时机把她送到医院。

很快,他收到了小妹妹的一笔转账,他直接把钱打到堂兄的微信上,拜托他一定要好好想想办法。

一恢复理性,他就找了一个顺风车,不断地催促司机快点开,好像从死神里抢人似的。这要是放在平时,他打死也舍不得坐这样的车回家,哪怕是买火车票,也抢最便宜的。

在ICU病房外面,他反复地哀求医生让自己进去看看妈,说自己不孝,没有伺候好妈,竟然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医生过意不去,就放他进去了。

妈没有半点意识,也没有半点要醒过来的意思。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拉着妈的手哭了起来。那低低的啜泣声,像个孩子一样。哪怕爸去世,他都没有流泪。

妈处于这样的状态,真的急死人。说治吧,手术不是办法,唤醒也不可能,ICU烧钱跟烧纸一个样。要是把妈强行拖回家,又怕别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不孝。

妹妹们反复地告诉他:“哥,妈一定要救过来!钱,我们来出,不用你担心。”这三个妹妹,像逼宫似的。他哪里不想救妈,关键是妈这个样子,怎么都难活啊!

最后还是妻子做的决定,他不得不把妈从ICU接回家。如此残忍,又如此正确的决定,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愧疚,像一口口黑血梗在喉头。

她仿佛什么都明白,只是说不出话来。绝望爬上心头,大脑里的淤血一阵一阵地猛攻,没有啥活头了。那个张老头,在夏天中风之后,整天要死不活地坐在门口,还流着口水,说一些糊涂话和埋怨话,简直急死个人。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她一辈子都在将就人,这一回,她谁也不将就了,直接去找死神。

被拖回家的第二天下午五点半,她终于放开了所有,静悄悄地走了。鞭炮第一时间响起,压过了低低的啜泣声。

大女儿红着眼说:“我妈前几天托梦给我,说她要去一个世外桃源,会在那里开垦一块大大的白菜田。”

白袍子到位,乐师到位,厨师到位,亲朋好友到位,老人的死终于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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