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
我第一次游览墓地,是多年前去耶路撒冷的时候。请各位注意,我用的是游览两个字,而不是说去墓地。我们在国内肯定都去过很多次墓地,或者是亲友过世时下葬,或者是每年清明节去扫墓。但估计大家一般不会去一个下葬的都是陌生人的墓园吧,我也是,但那次在耶路撒冷就遇上了。
我们那次去以色列,正好赶上沙尘暴,漫天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站在以色列首都特拉维夫的海边,根本看不到原本美丽湛蓝的地中海海景。第二天沿着砌着隔离墙的公路,我们坐车往圣城耶路撒冷赶去,车窗外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加上隔离墙的阻挡,几乎看不到任何景色。我们也在这昏沉沉的天气中,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路。
等车子到了耶路撒冷停下,我们在导游的引导下一个个走下车,发现车子是停在一个山坡上。我们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往山坡边上的铁制栏杆走去,正打算扶着栏杆透透气抽口烟,猛然被山坡下突然映入眼帘的大片大片墓地惊吓住了。等回过神来,脸色都变得僵硬发白的我们急忙都去责怪导游,怎么一到耶路撒冷就带我们来这个鬼地方。导游却一脸平静的让我们别害怕,说这是一片吉地,是让我们来沾沾福气的。
原来,这一大片位于橄榄山下的墓地是犹太人最神圣的墓地。犹太人认为世界末日到来之时,橄榄山上会重新出现大卫王,所有犹太教教徒将会复活,大卫王将带着复活的犹太教教徒从橄榄山向着远处的金门走去。而这边山坡是从橄榄山到金门的必经之路,葬在这里的人都能优先进入天堂。所以据说全世界的犹太人都想葬在这里,等待着复活。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墓地,数量之多,面积之广,令人震撼。目光所及,全是密密麻麻的石棺,层层叠叠,高低错落,据说一共有15万个之多。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的原型人物奥斯卡·辛德勒也归葬于此。这里背靠橄榄山,面对着耶路撒冷老城,没有沙尘暴的时候,可以清晰的看到老城里阿克萨清真寺的银灰顶和圆顶清真寺的金色圆顶。加上附近的橄榄山上又种植了大量的橄榄树,所以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为了著名的旅游景点,很多旅游团到了耶路撒冷的第一站,就是来到我们身下所站的这个观景台。
听了导游娓娓道来,我们的心态逐渐平静了下来,对着满眼的坟墓,竟然也不再觉得胆战心惊。宗教还是挺容易麻痹人的神经的,让人不再对死亡恐惧。至少我们在那一刻,都觉得脚下这些石棺里的人都只是暂时沉睡着,终有一天他们会醒来。他们是死人,但都还活着。
耶路撒冷回来的第二年,我又去了趟俄罗斯,不知是不是巧合,导游居然也安排了一次墓地之旅,这次去的是大名鼎鼎的新圣女公墓。作为欧洲三大公墓之一,新圣女公墓埋葬着俄罗斯民族历代的精英和骄傲。许多政治家、艺术家、文学家、对国家、社会有突出贡献的名人,都安葬在这里。如黑白分明的前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舞姿婀娜的著名芭蕾舞演员乌兰诺娃,以及叶利钦、米高扬、普希金、契珂夫、果戈里、卓娅、斯大林夫人、戈尔巴乔夫夫人以及中共早期领导人王明等名人。据说在这里停留片刻,心灵就会得到舒缓和放松,枯燥无味的生活又会燃起希望的火花。
那次去的季节虽然是7月盛夏,但在俄罗斯并未感到丝毫酷热。进入墓园的时候是午后一点多,艳阳正高照,但不知是环境使然,还是园内高大茂盛的树木遮天盖日的原因,竟然让人感到凉飕飕的,甚至胳膊上有些微冷。不过随着导游的引路和介绍,慢慢感觉自己走入了一个艺术馆,加上树木有序,鲜花点缀,没有一丝阴森的压抑。不同于耶路撒冷平放在山坡上的石棺,这里的每个墓都是深埋在地下的,只是在地上竖有一块墓碑,但形态各异。每个墓碑都设计得很独特,充满了文化气息和艺术品味,仿佛是翻开着的一页页历史,也融入了墓主的灵魂。
顺着崎岖的小径,我被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石雕吸引住了。那是俄国著名歌唱家夏里亚宾,雕像与真人一般大小,他悠闲地仰坐在一躺椅上,那优雅的姿态,慈祥的笑容,似乎仍然在为俄罗斯歌唱。另一位女歌唱家舒利仁柯的雕像矗立在隔一道红墙不远的地方,她仿佛置身于舞台中央,亭亭玉立,生动的脸庞,活现出歌唱家的声容笑貌。令人注目的是她那飘动在肩头的兰纱巾,据说她以一曲《兰头巾》成名。人们为怀念自己心中的艺术家,不时更换她肩头的纱巾。
世界著名的米格战斗机设计者阿尔乔姆·伊万诺维奇·米高扬的墓碑,设计的非常简洁。一架插入云霄的米格战斗机,清楚的反映了米高扬毕生的理想和追求。坦克炮的设计师拉夫里洛维奇,他的墓碑更有特点。由于他设计的穿甲炮弹,可以穿透100毫米厚的钢板。雕塑家就将他的墓碑设计成,一块厚度为100毫米的弯曲钢板的形状,而墓碑上的三个弹孔,则形象地向后人炫耀着,这位武器专家研制的炮弹,威力是多么的巨大。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临终前的最后一刻,被雕塑家永远地定格在了这块石板上。他的一只手放在书稿上,饱受疾病折磨的身体微微抬起,眼睛凝视着远方。墓碑下面还雕刻着,伴随了他大半生的军帽和马刀。著名芭蕾舞演员加琳娜·谢尔盖耶夫娜·乌兰诺娃的墓碑是一块洁白的大理石,她优美的舞姿永远的留在了像幕布一样的碑刻上,让世人无法忘记。莫斯科大马戏创始人,尤里·弗拉基米洛维奇·尼库林坐在一片松林中,眼睛看着他前面卧着的他忠实的朋友,那只聪明的狗,据说他和他的狗是同天死亡的,这是心灵交融的结果,比人和人的情感更为真挚,动人。
赫鲁晓夫的墓上立着一块三米高两米宽的墓碑,墓碑由黑白两色的花岗石几何交叉在一起,赫鲁晓夫的头像就夹在黑白几何体的中间。雕塑家涅伊兹维斯内通过黑白两色交错的花岗石,表现了赫鲁晓夫鲜明的个性和他的功过政绩。赫鲁晓夫的头颅从花岗石中探出来,紧盯着来往的后人,微笑着倾听后人对自己的评价。叶利钦的墓碑酷似一面飘扬的俄罗斯国旗,由中国产的白色大理石、意大利产的蓝色威尼斯马赛克、巴西产的红色斑岩构成,地面铺着石砖,右侧石砖上镶嵌着一个东正教十字架。墓碑向人们告知:叶利钦一生有两大贡献——俄罗斯恢复了三色国旗和东正教。
……
新圣女公墓只能为俄罗斯做出杰出贡献的人留有一栖之地,许多富有的俄罗斯新贵,想通过捐助巨款使自己也能埋在新圣女公墓,结果遭到了几乎全体国民的反对,俄罗斯人不允许金钱玷污这块圣地。墓园已成为俄罗斯的一个旅游景点,每年吸引着上百万的游客。人们在这里寻找着影响了俄罗斯,甚至整个世界的伟人们的足迹,同时也倾听他们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每个墓主人也都通过自己独特的墓碑,向世人讲述着他们不同的生命故事。
我从墓园出来后,久久不能平静。生命的逝去固然使人哀伤,有时候甚至感觉到茫然,但这些先人通过墓碑遗留下来了一种坚韧、从容、淡泊的情怀,让每个来此的后人在心灵上接受了一次洗礼,重新找到了活着的价值和意义。生与死的距离,在此不再那么遥远,死亡不再可怕。他们的生命安息了,但灵魂永存人间。
从那趟俄罗斯之行后,我便开始有意识的在每次出国旅行时,到当地著名的墓园游览一下,发现每次对心灵都是一种触动和感化。比如法国巴黎的Passy公墓,埋葬着德彪西、马奈等名人,就在著名的埃菲尔铁塔下,和谐的融入进了生生世界,巴黎人民并没有因为在埃菲尔铁塔上就能看到一大片墓地觉得有碍观瞻而去迁移走,我遇到的一些巴黎人还屡屡指着墓园,跟我开玩笑说那里是夜总会俱乐部。还有马来西亚吉隆坡著名的双子塔下,有一块巨大的穆斯林墓地,当地人也好像毫不忌讳它的存在,哪怕在双子塔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照常在其周边熙来人往,安生乐业。
生与死,两种人间最大反差的状态,在世界上很多地方,不仅在精神上还是在生活中,都没有割裂得那么干净。从某种意义上,死是生的一面镜子,可以让生的人照出种种不端和虚伪,并在极度震撼下引起反思,最终把自己骄躁、自大、狂妄的脾性慢慢磨掉,成为净化过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