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

月老已经忘了许多事,无止境的生命让很多东西都变得没什么意义,忘了也正常。

月老虽然叫做月老,其实他有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招得那些个小仙娥寻着各种由头路过月老府。

当生命变得无止境之后总是要找些乐子的,比如下凡历劫,比如仙界以各种名头组织的聚餐,比如佛界以各种名头组织的唠嗑,冥界的仙不喜热闹也没怎么组织活动。

这是极其平常的一天,月老坐在姻缘树下编红绳,漫不经心瞥见一个姑娘从云端走过来,月老不由多看了两眼,原因无他,那姑娘着一身红色的罗裙,甚是打眼。

月老想着,莫约又是“迷路”的小仙娥,心下无奈,那姑娘也确实越走越近,倒是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这是月老唯一能想出来的形容词。

“敢问仙友,瑶池怎么走?”

姑娘的声音不似旁的女仙清脆,入耳却是低柔温婉,似曾相识。

这念头让月老心下一个激灵,稳了稳心神,心道,这姑娘生得是模样端正,找些借口却是歪瓜裂枣,这月老殿同瑶池,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路迷得,也是相当有技术含量的。

虽心中觉得好笑,但月老干指路的事还是非常顺手的,省略掉那些个不必要的词句,简明扼要。

“转身直走到头。”

那姑娘扭头看了一眼那些弯弯绕绕的路,明显一愣,又道:“仙友能否说得详细些。”

“到瑶池去做什么?”

“说是瑶池里的并蒂莲开了,来参加赏花宴的。”

这下子换月老愣了,连带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心道,这莫不是哪个宫里的仙子?不过看上去眼生得很,思来想去,月老觉得是他脸盲的毛病犯了,也不再纠结。

他起身道:“你等我片刻,我带你过去。”

月老回府里放好红绳,出门便看见那姑娘安安静静地立在姻缘树下,上头红线似火,却似乎不及树下那一身罗裙热烈,那姑娘见他出来,忽然莞尔一笑,月老恍然觉得天边似有霞云。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瑶池近在眼前,月老才道:“前面便是瑶池,我便不过去了。”

姑娘愣了一瞬,咬了咬唇,道:“仙友能否同我一道,里头的仙我都不相识。”

月老也是很懵,这莫不是新来的仙子?

想着便问了,只听他道:“冒昧问仙子打哪个宫里来?”

姑娘道:“冥府……”

“哎,孟婆,你也来了?我们一道啊。”

判官拍了拍孟婆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朝瑶池走去,末了还给了月老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

孟婆的名字月老是听过的,毕竟这种同是被名字坑的仙友让月老有一种同病相怜的错觉,况且今日一见,说这名不符实倒是真的了。

说起这孟婆就不得不提她那惊天地泣鬼神的路痴的毛病,说是有一回西海龙王的小儿子满月,她倒好,愣是一路奔到东海龙宫,也幸好她是个识字的,不然指不定闹出些什么乱子。

月老看着一红一白两个背影,终究是转身回了月老府。

月老心下不太舒服,但仍旧编着红绳。

繁复无趣的步骤在他手里也甚是好看,他一身黑衣倚着姻缘树,慵懒的像只猫。

孟婆是如是想的。

她朝树上的人道:“今日多谢仙友,改日若仙友至冥府,孟婆定好生款待。”

说罢拱拱手,便转身走了。

月老鬼使神差的想出声留住他,但是他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瞧着那红色的背影,突然觉得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扎眼得很。

月老觉得自己的脸盲症似乎更严重了,起初他以为是有好转,因为他发现他可以清晰的记起孟婆的脸,后来才恍然觉得是更严重了,因为他看谁都像孟婆。

他第一百次将路过的仙娥看成孟婆,几乎两眼发直,一身红色的罗裙行至跟前,他手里的红绳已经搅得不成样子。

“仙友,我又迷路了。”

声音低柔温婉,令月老发懵。

“仙友要到何处?”

“太上老君府上。”

月老觉得自己病了,非要孟婆才能痊愈的病。

他带着孟婆到太上老君府,一路上遇到的仙都目瞪口呆,这两位是咋凑到一起的???

一个总是问“仙友可是旧识?”

一个总是问“仙友能问个路吗?”

唔,怎么说,倒是有点般配?

月老从未如此浮躁过,漫长几千年的岁月里从不曾有如此迫切想见一个人的时候,他替别人牵了几千年的红线,却不想自己有一天也辗转在姻缘里,他看着姻缘树,几乎想不起上次见孟婆是多久的事了。

冥府要办赏花宴的事情让仙界几乎大跌眼镜,众仙都想不明白,赏花?赏啥花?

大家但是都好奇得很,毕竟冥府几乎从来不办这种宴会,众仙都商量结伴而行,和谐得很。

月老府比往常还清冷,连偶尔路过的仙娥都没了。

月老是晓得冥府要办宴会的事的,但是他没有接到帖子,所有仙都有,唯独漏了他,若是往常倒也算了,现在他连编红绳的念头都没有了。

孟婆来的时候月老已经难过了有些时候了,她换了身黑色的罗裙,上头绣了红色的花,他不曾见过,只觉得美。

“仙友……”

“你又迷路了?”

“不,我就是来这儿的。”

“哦?来这里做什么,求姻缘?”

“送请帖。”

月老只觉得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面前的姑娘美得不像样,此时的风是甜的,云朵柔软,甚至那个不远处的白色身影看着都甚是顺眼。

冥府的赏花宴设在黄泉边,大片大片的花海,来来往往的引渡者和鬼魂就在不远处,不过大家都是走过奈何桥的,宴会的气氛也是好的不得了。

月老坐在奈何桥头,他知道每个仙历劫归来都要走一遍奈何桥,他也走过,只是那段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脸盲的毛病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孟婆走到他旁边,同他坐在一起,轻声道:“说好款待你,这宴会,仙友可还欢喜?”

月老看着她,笑着答道:“欢喜的。”

冥府不同于旁的地方,这里永远是黄昏,惨烈的焉支红映在孟婆脸上,月老觉得这大抵便是天地间最美的绝色,他想着好歹是活了几千年的仙,对于喜欢这种事应当直率一些,他刚想开口说话,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悠悠地走近。

“小孟,冥王大人叫你历劫前把手里的事都交代一下。”

孟婆点头应了,起身道:“我回头要去历劫,仙友保重,回见。”

月老不语,只是看着她走远,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病入膏肓。

他兀自喃喃道:“现在不欢喜了。”

大家不晓得月老是什么时候同司命走得近的,平日里两个深居简出的俊美男仙一下子关系好的不成样子,大家多少有些想入非非。

对于月老频频往自己府上跑的事情司命自己也很无奈,他平日里严肃是因为不善言辞,月老平日看着冷清,实际上能言善辩,司命实在招架不住,好在月老也不跟他废话,直言自己就在乾坤镜那儿呆着,什么也不干,司命便也不多说什么,算是应了。

乾坤镜是司命用来看人间的一面镜子,镜子有一面墙大小,月老一直觉得司命之所以深居简出是因为他可以准备些瓜果佳酿蹲在乾坤镜这儿看自己写的剧本被世人演绎,就如同看戏是一个道理。

直到他自己蹲在乾坤镜前头,他才晓得个中滋味。

司命觉得月老怪怪的,每次来就在乾坤镜里头看一个姓孟的姑娘,司命起初没怎么注意,时间长了也便看出些门道,那姑娘分明是某个仙友在历劫。

司命瞧着那姑娘顶多算清秀,是将军府的掌上明珠,一身红色的劲装端的是英姿飒爽,就是有个毛病,是个路痴,这事儿让司命瞧着这姑娘有些眼熟,但他记性不太好,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便又把这事儿忘了。

一日月老又蹲在乾坤镜前头看那个姑娘,司命闲来无事就在旁边跟着一起看,瞧着那姑娘又迷路了,说来也奇,那姑娘每回迷路最后都能走到月老庙,所以她走丢了将军府的人也不着急,反正到月老庙寻人就成。

司命瞧着有些意思,道:“这姑娘是不是常去求姻缘,所以识得路?”

月老不言,司命便扭头看他,却见他表情不太愉悦,又回头去看乾坤镜。

前面说那姑娘迷路了,这会儿倒是有人找过来,却不是将军府的人,是个白衣公子,这给月老看的是咬牙切齿。

那公子将孟姑娘送回将军府,姑娘道了谢,那公子道:“在下心悦姑娘久矣,如此小事不必言谢。”

月老更是气的咬牙,不用谢就不用谢,前头那句话是几个意思!

孟姑娘也是豪爽,直言道:“承蒙错爱,我已有心上人了。”

那公子的表情同月老的表情如出一辙,俱是如遭雷劈,万念俱灰的模样。

那公子道一声“打搅了,告辞。”

月老道一声“多谢仙友,告辞。”

司命摇摇头,看着月老渐远,又听那姑娘喃喃道:“虽然不知道他是谁。”

月老与司命吵架的消息转瞬便传遍了天庭,大家都在下注他俩谁先低头,毕竟无边无际的生命甚是枯燥,一个个全磨成八卦的性子。

最后到底是月老熬不住又去了司命府上,对此司命倒是丝毫不惊讶。

月老莫约有十几日没来司命府了,那姑娘也已然二十来岁,原先的将军战死沙场,那姑娘便成了将军。

军帐里同她一道的侍女道:“若当初小姐答应嫁给太子,如今也便不用如此辛苦奔波了。”

姑娘一身盔甲倒是极有气势,她道:“人各有志。”

前头的士兵来报说敌军偷袭,姑娘拿了剑就跟了过去,不过片刻便杀成一片,敌军退了,伤痕累累的姑娘被抓走了。

两军对垒,姑娘被绑在阵前,敌军扬言若退兵,便将姑娘送回去,若不然便杀了。

姑娘只是笑,一身黑色的衣衫瞧不出她身上的伤口,敌军要她求救,她也笑,旁边的小兵便在她身上割了一刀。

姑娘吃痛,终于她朝对面吼道:“还望各位念在往日交情的份上给我个痛快!”

一支箭破空而来,月老忽觉心口一痛,失去知觉。

月老做了场梦,梦太长,以至于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梦里有个姑娘为他而死,他让她在奈何桥头等他,姑娘笑道:“敢问公子,奈何桥头怎么走?”

又几载,他终于也行至奈何桥,想寻那个姑娘,但是那一瞬凡世种种他便忘了,他只记得他是月老,此后漫长的几千年,他也便只是月老,只是多了脸盲的毛病。

月老匆匆赶到奈何桥头,只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那里熬汤,模样甚是熟悉。

那姑娘道:“仙友可是历劫归来?”

“我找人。”

“谁?”

“等我的人。”

那姑娘突然笑起来,道:“敢问公子奈何桥头怎么走?”

月老一愣,上前拥住她,道:“姑娘可是旧识?怎么同我心上人一个模样。”

不远处的花海里一个白色的身影,黑白无常在他身后嘀嘀咕咕。

“完了,判官大人失恋了。”

白无常一巴掌拍在自家弟弟头上。

“傻子!判官大人也姓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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