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下雨,咸阳也下着雨。一连下了快两周,也没把天下得透凉,闷热中,身上是黏糊的,让这北方的夏季变得像南方的雨季。

请了年假回到咸阳家中,如今,承载这个家的是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房子属于厂里的老楼,靠近厂的前门,我们原本的房子在新楼,靠近厂的后门。由于妈妈身体不好,一上高楼就易喘,于是,爷爷奶奶离世后,我们的家就从那边五层搬到了这边二层。

父母将房子进行了装修,从房门、进屋的鞋柜、窄小走廊到卧室、厨房、卫生间都翻然一新,以白色为主调,有着些许的现代感,布局也更方便父母的生活习惯。

唯一留下的旧家具是一个棕色有三层抽屉的木柜子,记得之前,奶奶会将重要证件放在里面,但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本颇具年代感、有着藏蓝色软皮外壳的大相册,里面记录着我、堂姐、表姐的小时候,记录着爸爸、妈妈、姑姑、姑父、伯伯、大妈、爷爷、奶奶年轻时的容颜。

我时常觉得,这个柜子就像是见证了历史并留存至今的古迹,连接着我对这间屋子的陌生与熟悉。

刚搬过来时,我从西安回来,走进厂里,会习惯性地向原先的家走去,在熟悉的路线上正悠然时,突然征住,一拍脑袋,自语又走错了,回身返回间,总会尴尬一笑,心里暗自思索:若旁人知道我连回家的路都走错了,岂不是个笑话。

另一方面,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个“家”还是爷爷奶奶的家,我们只是暂住在这里。爷爷奶奶应该是出门远游了,或许在某一天,打开门,我会看到健朗的爷爷手里提着旅行包,温和的奶奶左手搀扶着他,右手拄着那根黑色的拐杖,透过楼梯上方的窗户,一道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脸上,他们就那样微笑着慈祥地站在门口,然后开玩笑般说一句,我们回来了,你们可以回自己家了。于是,我们的暂住就结束了。

我想,这样的陌生感可能来自于我区分着爷爷奶奶家与我家,虽然我们是一个大家,但我更多地是随着与父母组成的小家,经历着我小小命运的起伏。

在我的记忆里,属于我们三口的第一个家叫“八平方”,具体的生活细节已记不清,但长大后,问过几次我妈,当初八个平方是怎么住下的?我妈总是简略地回答:“就是放个床,放张桌子。”

一张床、一张桌子,然后呢?到现在我也无法想象在八个平方的房间里,那时还年轻的父母是如何做着每一顿饭,如何在生活的慌乱中养育幼小的我。

后来,稍大一点时,我们住进了平房,也开始对父母的模样有了更清晰的认知。爸爸是厂里炉水间的电工,妈妈是整理间的纺织工。记得那时,每当家里要添置东西时,他们总会商量半天,于是,有些东西会以较低的价格来到我家,有些东西会在他们“算了,算了”的话语中无缘进入家门。

我知道,我们家不富裕。

但要说不富裕,我却一直过得挺幸福。那时,每个周末妈妈会带我逛街,只要路过市中心的肯德基店,就会带我进去吃一顿。当别人为了买袋面条称多称少而斤斤计较时,我们家的餐桌上时不时会有鱼、有虾,不想做饭时,他们就带我下馆子,毫不犹豫。

当步步高复读机开始流行时,我爸给我买了,当mp3开始流行时,我爸给我买了,当屏幕变大,可以播放视频的mp4开始流行时,我爸又给我买了,他说:“咱不一定买那最贵的,但咱也不能落伍,得跟上时代”。

于是,我们家就在不超前,但也不落伍,刚好能跟上时代的步伐中生活着。

生活跟上了,但房子却掉队了。再后来,记不得是什么原因,我们经历了“无家”的阶段,住进了爷爷奶奶家,也就是现在这个老房子。所以那个棕色柜子经常会让我想起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过往。

有几个场景,我记忆犹新。

第一个是在清晨,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形成斑驳的光照进厨房,我坐在客厅,抬着头可以看见瘦小的奶奶在厨房忙碌的身影,能听到拖鞋因来回走动发出的提拉声。

奶奶一定是在给我做鸡蛋羹,只因我说了一次好吃,之后,上学前的每一顿早餐都是鸡蛋羹,只不过有时鸡蛋羹很嫩,有时很老,有时醋放得多,有时醋放得少。我喜欢吃嫩的、醋多的,遇上老的时,我说不想吃了,奶奶一定会回一句:“你不是喜欢吃鸡蛋羹吗?”

第二个是我写了一篇作文叫《我的家人》,因真实、生动,转折流畅得了一个高分,并站上讲台,在全班同学面前进行了朗读。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向所有人炫耀,可当我读完后,爷爷好像并不高兴,因为我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爷爷上完厕所后,总忘记冲水。

长大后,我才明白,很多东西不能完全真实,露一些、藏一些,或通过“语言的艺术”隐蔽一些,是成年人的交往规则。

第三个是每周两节舞蹈课前,妈妈下班回家赶紧给我盘头、换衣服的场景。一次过节耍社火,街上被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快到上课点了,公交车过不去,妈妈只好抱着我下车往上课的地方奔。那天似乎还下了雨,到教室时,我和妈妈身上都湿了,老师看到我说:“这孩子是真爱跳舞。”

第一节芭蕾课后,因穿足尖鞋,我的脚上磨得全是泡,鞋是穿不了了,妈妈就背着我到对面的市场里,一家家寻找,最终终于买到了一双合适的夹角鞋,那时候夹角鞋似乎还是新时尚,所以我很爱那双鞋,后来穿了挺久。也是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对舞蹈的喜爱,背后是妈妈风雨无阻的坚持。

第四个场景是爷爷因为肺癌骨瘦如柴,躺在小房子里,奶奶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说:坚持住,再坚持一下。”

在这个场景发生的前一年,爷爷确诊住院。那年春节,不顾医生劝阻,爷爷坚持要回家和大家一起吃团圆饭,可刚坐下没多久,一桌子菜还未动筷,爷爷正说着话突然就晕了过去。掐人中、打120,一家人顿时慌乱成一团,那一刻,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靠近。

爷爷去世后,爸爸每每回忆起照顾爷爷的那段日子,他总是很自责,他说,爷爷的求生欲很强,但却没能让他多活几年。每天晚上,虽然胸闷得疼得睡不着,但爷爷从不喊叫,只是会叫我爸扶他起来,在病房里走走,嘴上还说着我要坚持住、挺过去。但最终爷爷的坚强还是没能对抗住疾病。

在爷爷离开前的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爷爷又像往常一样硬朗,迈着矫健步伐在我的前方走着,他走得很快,还时不时地回头喊我走快点,而我跟在后面小跑着,可怎么追也追不上,嘴里喊着,爷爷你慢点。

梦醒来,我感到深深的害怕,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梦。就在那天上午,姑姑从医院打来电话,说爷爷走了。而那个梦我至今未对任何人说起。

在第四个场景发生时,我们一家三口已经在新楼的房子,那个我觉得真正属于我家的房子里住了很长时间,我上完了小学,上完了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还参加了工作。但奇怪的是,如今回忆,似乎在那个屋子里没有发生什么让我记忆深刻的事,日子就那样很平常地过去了。

而我觉得它是家,可能仅仅是因为我们有了一个两室一厅,还算敞亮,只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房子。它陪伴我们最久,陪我长大,陪父母变老,陪我们在它之外体验着人生的起起落落与悲欢离合。

写到此处,对于家,我仍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家”,到底是住处,还是亲人间的情感羁绊,又或者两者兼备才能称之为“家。

每个人的家是不都会随着时间改变,一路“颠沛”变幻才是常态,就像这北方的夏季,开始变得像南方的雨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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