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能理解小双的做法,所以当她把离婚协议书放在我面前时,我把那些从脑海里喷涌而出的挽留话语都咽了回去。
“祝你幸福。”
签完字,我轻轻地放下笔,对小双说。此时的桌子正被透过窗户的夕阳照得金黄,协议书就静静地躺在那,白纸黑字与夕阳交相辉映,渲染出一种残酷的温馨。
“照顾好儿子。”
小双没有马上走,她走到儿子的床前,眼神带有不舍与讨厌的双重性质。儿子太胖了,长与宽几乎相等,我用了两条被子才勉强盖住他。现在是12月中旬的晚上18:17分,儿子的呼噜声却已经此起彼伏,不出意外的话,这呼噜声将会持续到明年3月。
“是我对不起你。”小双转头看向我,眼里噙满泪花。
“这不是你的错,昨晚的新闻看了么?现在全球每500个新生儿就有1个患有冬眠症。这是上帝的错。”
我说完,催促小双快走,吓唬她再不走我就要反悔了。小双是个幸运的女人,瞧他的新男友,多有钱。我站在窗边目送小双上了她新男友的浮空车,那辆车发动起来几乎静音,马力却异常凶猛,发动机的气流把所到之处的积雪吹得干干净净,6秒钟,那个男人只用了6秒钟就把小双带出了我的视线,只用了6秒钟就把一个女人从一段长达七年的婚姻中彻底扯了出去。不过我也马上想通了,何必要留她跟我一块受苦呢?眼眶终于湿了,我恨自己,为什么在宽容别人上是个天才,在救赎自己上却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儿子的父亲。我是我儿子的父亲,这是儿子出生的那个黎明上帝亲口告诉我的。要说平庸,这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创造出了人类,让人类发展出了社会与文明,然后又把冬眠症洒向人间,你说说看,这还让我们怎么融入社会?怎么体现文明?最重要的,这还让我们怎么生存?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安眠药拿在手上,端详着。只要10粒,我就能去见那位平庸的上帝了。记得小时候,我看过一部老电影叫《盗梦空间》,是好莱坞在50年前拍的,如今这部电影中的梦境连接器已经被科学家研发出来了,现实5分钟梦境1小时的论断也已经被科学研究证实了。我会把剩下的钱全部拿出来,去租一台这样的梦境连接器,然后在被药效完全夺去生命前融入儿子的梦,陪他玩耍,教他生活常识,尽到父亲的责任。在我死去的那一刻,他会突然发现爸爸不见了,他害怕,他伤心,直到从冬眠中苏醒。运气好的话,好心的邻居在他醒来前已经发现了我的尸体,并把他送进了孤儿院。反之,他则会在刺鼻的腐臭味中醒来,接着看见地上那具尸体,认出这是爸爸的同时认清现实是比梦境更可怕的地狱。
我的心情坏到了谷底,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还没有把药丸塞进嘴里。我突然就后悔起来了,他妈的,应该问那个家伙要钱的,把跟我结婚7年的女人带走了,难道一点经济补偿都不能给么?
顿时,我为自己的高尚感到羞耻,为自己的大度感到悲哀。我气愤到了极点,“乒!”得一下就把手中的安眠药瓶给砸了,那些白色药丸四处纷飞,似乎也拼命想逃离这绝望的世界。
门铃就是在这时响的。
“先生,请容许我耽误您5分钟,好为您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产品。”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如今的信息网络如此发达,甚至我刚签好离婚协议书,手机上我家的人口信息里就没有小双的名字了,这帮推销员是怎么还会想到跑到我这来搞推销的?我在浮空车厂打工,因为家里有个为社会做不出贡献的冬眠人,所以还要比别人多交30%的税,每月的薪资除去生活开销后连买包香烟都不够。
“不用了,再见。”
说完我就想关门,可这家伙竟然用脚掌顶住了门缝。
“先生,为了贵公子的一生,我还是恳请您能听一下。”
我突然就心软了。众生几乎都是这个样子,视后代为生命的延续。后代,是他们的蛇头七寸;后代,是他们的最后防线。
“那你倒是说说看。”
我的儿子患有冬眠症,他余生有2/3的时间都要在睡梦中度过,还有1/3是因为冬眠症导致的苍白人生。我是他的父亲,没有谁比我更想让他的生活多一些色彩了。
“是保险,先生。是针对冬眠症患者推出的保险,先生。”推销员拉开公文包,拿出一叠类似文件和宣传单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可我没钱,别说买保险了,我连买包烟的钱都没有。”我接过那些东西,盘算着可以当废品卖给回收站。
“先生,这项产品是免费的。不用您花一分钱。”推销员笑了起来,说:“您只要把贵公子交给贝拉公司,贝拉公司就会为贵公子设立一笔基金,等贵公子年满18岁时,贝拉公司会帮助他走进社会,并给先生您一笔丰厚的报酬,我保证,这笔钱完完全全足够让您与贵公子安稳地度过余生了。”
“我儿子可是冬眠症患者,贝拉公司要他做什么?要知道,冬眠患者在受教育与工作上都有很大的困难。”我问那个穿着条纹西装,头戴大礼帽,看上去道貌岸然的家伙,感觉自己遇上了骗子。
“您这么说那可就错了。先生,贝拉公司作为全球最大的企业,眼光向来长远。我们认为冬眠症其实不是一种疾病。”西装男的眼神突然变得神秘起来。
“那是什么!?”我问。
“是进化,先生。冬眠症是人类的一种进化行为,贵公子很幸运地成为了人类中最超前的那批人之一。”
我更确信这家伙是个骗子了。“进化”怎么会让我的妻子离我而去,“进化”怎么会让我每天都被自杀的念头缠身?更让人想不通的是,贝拉公司要这些冬眠症患儿做什么?
“先生,我今天其实并不是来马上让您做出决定的。”西装男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这是一张贝拉酒店的自助餐券,周六下午17点,我们公司会在酒店举行一场产品介绍会。”
我好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镶嵌着金丝边的晚餐券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简直是辉煌无比。我顾不上体面了,伸手就从西装男那里把餐券拿了过来。我用手机扫描了餐券上的防伪标签,随后感觉嘴角都快扬到太阳穴上去了,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是什么?贝拉酒店是城里最大的酒店,里面一顿自助餐的费用是我大半个月的工钱。
“先生,请您和贵公子务必当场。”
我答应了推销员。
为了能让自己与贝拉大酒店显得不那么违和,我把结婚那天穿的礼服穿来了。果然是豪华大餐,那些天然肉排,轻轻咬一口,鲜香的肉汁便溢满口腔;那些天然水果,光是闻一下,清新的香味就沁人心脾。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吃到天然食物了,我躲在餐厅最靠边的角落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等待合适的时机打包,像极了一条饿狗。
“先生,您对我们这边的服务还满意吗?”
我抬起头,是那名推销员,此刻他正低头看着我,脸上堆满了机械化的笑。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
“恐怕我不得不要打断您一下。”推销员拿出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很精致的大脑图案的红木盒。“先生,这是贝拉公司生产的梦境连接装置。请您将它贴在您太阳穴的位置。”
我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环顾四周,几乎每一位在场者都已经戴上了这个玩意儿。
“然后将另一头给公子也贴上”。
当贴片接触到儿子太阳穴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感受到一股困意,我想应该是儿子传染给我的。这时餐桌突然开始下降,我赶忙将剩下的那半杯果汁灌进嘴里。
困意来势汹汹,我的思维逐渐陷入黑暗。这应该不是连接器的问题,我闭眼前看见推销员脸上挂着一抹狡黠的笑,餐厅给我们下了安眠药 ……
一群身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一个个休眠仓陆续走进餐厅的大门。待眼前的这对父子俩全被抬进休眠仓后,推销员拿出了手机。
“双小姐,您为您前夫与儿子购买的冬眠保险团购套餐已经开始生效了,有效期至明年4月1日0点整。”
“谢谢,请务必照看好他们。”
“请放心,双小姐。我们贝拉公司保证他们二位会在梦里度过世界上最快乐的父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