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萧红的《呼兰河传》之前,已经很久没有读过女性作家的小说了。
十二年前逛新华书店因为被封面设计吸引买了一本张悦然的《誓鸟》, 算是我看完的第一本小说,买都买了,怕浪费那二十七块钱,也正是这本书里孱弱敏感的宵行,神秘笃定的春迟,让我在翻开第一页之后再合上书已经是凌晨。那时的我用我迟钝的想象力努力去构建南洋上飘荡的那艘晚清商船,咸腥的海风,还有船上春迟那鬼魅的眼眸。 这《誓鸟》就非得是女人写出来的,要不然这本书就成不了,是啊,作家就应该都是女人。 于是,我接着又买了一本张爱玲的《半生缘》,用了几个烦闷的晚自习课看完了全书,晚自习的课堂里是隔行开启的九根白灯管,发出灰白色的冷光打在桌子上成摞的课本上,而我却用耳朵仔细听那法式油灯下弄堂里细碎的高跟鞋声。
那阵子那股想要用各种各样的封面好看的书填补抽屉的执念,来源于中学时去一个家境不错的同学家做客,他家有一间铺着铮亮的咖啡色瓷砖地板的书房,一面墙的书给了我不小的视觉冲击。 那些年买过很多远远超过我理解范围的书,凡是我认为封面典雅的,书名高尚的,能看到的我都会买。 小县城的新华书店里基本都是字帖和教材,不过在文化与艺术那一分区里贴着地的那一条小柜子里,总是不定期的出现几本我满意的书,不过买回家后是真的都看不明白。 隔了三五年的一天,碰巧发现了那一行李箱散发着轻微霉味的收藏品,随手挑了两本成色尚可的书随身带着读,一本是杰克.康菲尔德的《踏上心灵幽径》, 封面是两片银杏叶。 一本叫《灵魂只能独行》, 封面是一个老男人的半身照,后来知道他是周国平。 这两本书现在看来可能都写的神神叨叨的,但是在我心里激起的涟漪到现在还没有消散。 就好像洗澡的时候先洗头还是先洗身子一样,有些观念与习惯在你人生早期形成的心理烙印是很难在往后的日子里抹去的。
今年的疫情爆发,我也初为人父,心境发生了一些转变,想要开始写日记,还特地去买了一个笔记本,发现自己已经提笔忘字,连制造的制我都不知道怎么写。 恍然大悟在近十年没有完整的看过一本书的岁月里,我的中文写作已经退化到小学水平了。沉思良久后我决定2020年一定要读满500个小时的书。
而立之年的男人,思维大多是进取的,用读书软件刷了一年的书,我大部分看的也是陈列史实阐述观点的充电书,那种期待的茅塞顿开没有,醍醐灌顶也没有。心中留给小说的配比不多,也没有意愿去沉浸在哪本书的虚构情节里。但是萧红的这本《呼兰河传》给我的,第一股渐深渐远的势能,在我在读完后的两个月的时间里持续不断的回想书里的情节。
《呼兰河传》是萧红的自传体小说,在她娓娓道来那小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啥的时候,里面的空气总是凝结的,城里的每个人都仿佛定格在一种状态里无意逃离。 开头小刀子似的天气里,东二道街上那个大泥坑,一下雨就变成大水泡子,淹了马,淹了猪,居民们围着这个大水泡子安安静静地过活。 小时候我上学也经常路过一条打补丁的小路,这条路被一个日夜不停工的蜂窝煤作坊分为东路和西路,哐哧哐哧,你一听到压蜂窝煤的金属碰撞声就知道这路你已经走了一半了。 这条路比《呼兰河传》里东二道街倒是强点, 路上会不定期地被渣土车压出新坑,又会不定期地由环卫工用渣土填平,他们起的倒是真的早,每天早上头顶鱼肚白上学会偶然看到填平的坑,但是你从来看不到谁在填,然后又用铁锹拍紧实了。不过这样的状况持续个两三天,那填坑的渣土又被车碾的越来越少,再碰到个下雨天,又变成了大小不一的水泡子,踩中了你就倒霉完了,回家换鞋吧不可能,只能一边甩脚一边走到学校了。
在呼兰河镇子里,跳大神的老胡家娶的那个小团圆媳妇,刚入门的时候全村人都把去看她当节目了,谁都想看团圆这个新媳妇,粮米普的二老婆,后院的小麻子,西院老杨家的,前脚后脚地都去了。 小团圆媳妇大模大样的,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可是刚入门没几天就让婆婆给打痴了,不知道是真痴还是假痴,谁说得清楚呢。可怜的团圆媳妇,一瓢热水浇头,魂彻底丢了。
在萧红她祖父的院子里,经常呆坐着一个脸焦黑,带没有边沿的草帽的古怪老头,这个老头是她的二伯,他是寄居在这小院子里的一个老不成器,小名叫有子,但是他忌讳别人叫他的小名。 他和老厨子之间的苦里逗乐,他在厨房偷东西被抓现行,他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地以“介个年头是个啥年头”为结尾的牢骚,都让二伯变成了《呼兰河传》里最有人文光辉的人物,
磨房里住着那个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登场后的头两个章节,他和那头坏了一条腿的小驴是像的。他卖黏糕,它推磨,他喝酒了,他睡觉了,他打梆子了,他拉胡琴了,它推磨,用三条腿推着,每隔三五步就响一下鼻子。 后来在那碾磨房里,他把家成了,小孩子一出生就盖着盛面口袋,依偎在有着大辫子的王家大姑娘怀抱里。 冯歪嘴子后来还真变成了那头三条腿的小驴,日子苦,走两三步,就响一下鼻子。 冯歪嘴子是乐观的,他苦惯了,那还知道什么叫苦呢。看完二十四章,我还能看到磨房里蒸锅雾气弥漫,冯歪嘴子一边添着柴棒子,一边做黏糕,三腿小驴在雾里还被蒙着双眼,三五步一停地推着磨。
我八岁的时候,菜市场门口那家小于油坊就已经在那了,叫小于磨房是因为男主人姓于,他从来倒没闲下来过,早上天蒙蒙亮就要开始用黑铁砂炒花生了,他们家花生油是出名的,住得远的也会过来买。 炒完花生,等半条街出摊的人都能闻见香味了,他要开始洗油瓶子了,他家儿子叫于龙,是我们那一条街上的孩子王,他只跟我们自己人说:回去告诉你爸你妈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别买我们家油,瓶子都是收破烂那买来的,别跟别人讲。过了两年,我学会打扑克牌了,我们几个小哥们就会无聊的时候就会聚在他家油坊里打扑克牌。我们打牌的地方他爸会不停的走来走去收拾那台压油机,倒好了花生米就会压出来油,顺着不锈钢槽子流到准备好的油瓶子里,花生米也被压成了一个个紧实的饼,饼都垒在一起,等着卖给别人当饲料或者做钓鱼窝子。 我们几个小哥们打完牌,算完输赢,就开始帮于龙给他家洗油瓶子,因为洗不完瓶子他哪也去不了,他哪个去不了我们几个小哥们也不知道去哪。瓶子还真都是用麻袋装起来的二手瓶,不知道他爸从哪个收破烂那拉来的,都散着酒气和糖气,我们围着一个大盆,每个人手里拿一个掏瓶子的牙刷就开干了。坐在他家铺子里好像一切都是涂油的,地上是滑滑的,桌子也是滑滑的,撑不住手肘子。一开始洗气氛总是沉闷的,而我总是那个打破沉闷的人,于龙,这盆子这么大,晚上你妈还要洗澡啊,于是我们就开始打水仗了,他爸不龇牙喊停我们是不会停的。
每隔个一两周吧,于龙家就会热闹一下,他爸又开始打他妈了,他爸追,他妈就跑,跑到街上骂的要多大声就有多大声,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于是街坊都出来看了,外围的一圈人看热闹,内围的一圈人劝两句,这时候于龙就会在我们打扑克牌那个桌子上呆坐着,我们跟他招手他也不理。
我们那圈小哥们里我排老二,没两年于龙去当兵以后,我自然就是老大了,可是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和老三王福林了,所以他自然也变成老二了。 忍辱负重当上老大以后,没成想团伙算上我就剩两个人了,组织结构一下变得简单乏味了。王福林长得吧,贼眉鼠眼,他的额头上总留一个又尖又长的刘海揪揪,说每句话之前喜欢小声的先默念一遍再讲,再无聊的事情他都会跟着你做,所以他是我们出来玩的保底牌,是赖子,所以他是被我们欺负大的。 王福林有两个舅舅,一个开了我们街口第一家网吧,但是脸被开水烫坏了,小孩第一次看他脸都得吓哭。他小舅长的倒是帅,我们都叫他小舅,小舅年轻的时候在学校受了刺激,所以精神是不大正常的,每天就在他大舅网吧里扫扫地,倒倒烟灰缸什么的。 为了能在他大舅网吧里玩红警,那两年的暑假里我和王福林把附近几家老厂房的防盗窗都卸光了。我们的全套装备就是一根手电筒,我们会轮流学港片里的飞虎队,一只手握着手电筒,一只手作手枪状踢开一间间没人进的老厂房,找值钱的废铁。
街口还有一栋房子门前有棵大梧桐树,临街的那面墙是没有窗户的,但是从记事开始那面墙就总是新的,好像每隔个把月就会被粉一遍。这栋房子里住着我们这条街上真正的扛把子,李老太。 李老太到底多大年纪了,没有人知道,反正上了年纪的王福林姥爷姥姥,也得叫她老太,你不能被她慈眉善目的样子给糊弄了,她是我们这条街老少公认的扛把子是有道理的。那面白花花的墙,你靠着站一下都不行,更别说在那支摊了,所以整条街的黄金地段,本该有一个门脸的,本该有个铺子的,但是你只能看到一棵梧桐树,和一面雪白的没有窗户的墙,一切看起来那么的静谧。 每隔几天,我们哥几个玩踢球,不下心踢墙上了,就玩完了,路过的人谁要是往上蹭把鼻涕,就更玩完了。李老太会勾着腰提着她的马扎,站在树底下骂人,声音像是母鸡被抹脖子了,在她嘴里,嫌疑人全家都已经当场死绝了,祖坟也泡屎了,泡尿了,供桌上供的都是灵位了,她的头会随着语气激烈程度来晃动,情到深处头发都会下来两根。 她的最高纪录是从早上七点半骂到了下午五点,一直骂道最后一个摆摊的收摊。 李老太是我们那片当之无愧的扛把子,街坊邻居也会下意识地绕着她走。
我家和王福林,于龙家是挨在一起的,房子高矮胖瘦各不一,房后的风景却是一致的,一条污水沟并着一条废铁路。水沟的中段是一个大的水泥排污管,过了这个排污管就是山清水秀了,就是呼兰河了。我们五六个小哥们会在夏天聚在水沟上游一起绑鸡肠子钓小龙虾,鸡肠子奇臭无比,掉进水里会激起一片油花,谁要是沉到底放着线不管他就不讲究了,诀窍是要时不时地提一下线,小龙虾才会上钩。我们会把小龙虾装进我御用的油漆桶里,一起带到老四家早点铺子后面,让他妈烧给我们吃,他爸是看不上的,说那东西沟子里钓的,狗都不能吃。
后来,王福林就辍学去火腿肠厂工作了,再后来,于龙当兵回来了也音讯全无了,老四老五老六也都各奔东西了,再后来,我也搬走了。
我和王福林已经多年没见了,当年我们住的那片豪华Townhouse也被夷为平地盖小区了,那个扛把子的李老太在我出国之前就听说殁了,她那个老宅子拆了给儿女分了五套单元楼,我们那条呼兰河,也被治理了以后变成滨水公园的一部分了。那条老街上的旧事呢,再说一百天也说不完的。
这本《呼兰河传》和我同时期看的阿来那本《尘埃落定》里的景是有对比的,呼兰河里都是小景,每个人物都历历在目,让我产生了记忆错乱,是不是我的那条呼兰河里每个人面颊上都像云图(The Cloud Atlas)里的人面颊上一样有颗彗星似的胎记呢。读完全书我还感到失语,在第二十四章的结尾,冯歪嘴子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挑水了,小儿子会笑了,会拍手了,微微咧嘴一笑,小白牙就露出来了。 我原以为书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这是最应该定格的一个结尾了,整本书的调子被往上提了一点,日子有盼头了,书在这里刚刚好,好像Simon Rattle 指挥喜欢在高潮处突然捏紧拳头收住一样,停在这里刚刚好。 可是没有, 还有第二十五章的最后尾声,我能看出来这二十五章是萧红缓了几天情绪又加上去的,第一句就深刻了,让人直想哭,但是真哭了就没氛围了,这尾声简短的几句话就已经压得人鼻孔张开缓不过来气,感到缺氧。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
就记在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