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角料

(一)

城市边缘的天空是灰色,既没有大晴天让人心旷神怡的蓝色,也没有日落黄昏时美好的金色。灰色,就在七彩世界之外,默默地躺在色板上不起眼的角落里,没有反抗和哀嚎的声音,让它静静地当好色彩龙套就好。

"看这天,可能要下雨。"二舅说着,他驾驶着三轮车行驶在柏油马路上,坐在一旁的二娃默不吭声。

"今天要赶着回去,万一遭雨淋了这些个橘子,就亏大了!"二舅继续说着,冷风从脸盘旁掠过,激起二娃打了一个喷嚏。

"你这个娃娃就是不咋爱讲话,对了,你不是说今天要去办个什么子事?"

"啊,是的。"

"那你今天不帮着我卖橘子了?"二舅疑惑地问着。

"用不着我帮咧,之前不也是你一个人就忙活完了。"二娃辩解着。

"那是因为你懒!"二舅突然提高了音调,他锁起眉头狠狠地看着前方,半张着嘴快要喷出下一句骂,"你们这些个年轻人,一个二个的毛病主要就是懒,我看你要不之后还是跟着别人出去打工算了……"

二娃没有回应,这样的话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早上吃饭的时候听过,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听过。住在二舅家的每个日子里都听过。他只是眼神呆呆地望着前方,红色三轮车穿过这些低矮的平房建筑,路上的车开始多了起来。像是下了场春雨似的,突然两旁的建筑蹿了起来,像是村子里节节高的竹子,他使劲地抬起头,却也看不到顶。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二舅把车速慢了下来,红色的三轮车夹在一堆小轿车间显得格外显眼。二娃通过后视镜看见后面的车标像是一把叉子,像是村子里叉干草的那种叉子,他知道城里肯定有很多豪车,但是他却也认不出那些牌子,只是看着车身线条十分优美,绿灯刚亮,那车子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就像是狮吼一样。后面司机肯定对二舅的起步速度不快,不停地按着喇叭,滴滴滴地催着。

"催你的爷了。"二舅小声地嘀咕了一声,这才打燃火开出去,后面的轿车早已等不及,从右边马上冲了上来。在那一瞬间,二娃透过车窗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帅气小伙还有一个打扮精致的女生,那个小伙微微朝这边看了下,二娃马上把目光避开,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前方,他心里泛起一丝羞愧,双手不知该放哪儿就很不合适地捅进了裤兜里。轿车速度很快,一下就不见了踪影,留下二舅的三轮一摇一摇地开着。

"你今天那事要整多久?"二舅开口问着。

"没多久,或者你不用等我了也行。"二娃回答着。

"也行,要是天下起雨来了,你还没回来我就走了。"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二娃看着天上,不知何时变成了愉悦的蓝色。

(二)

城市很喧嚣,很匆忙。红绿灯亮起,行人们匆匆交换赛道,马不停蹄地向前奔去。和二舅分别后,二娃却在硕大的十字路口间迷了路,他想上前找路人问问,但他们似乎都很忙。年轻的男的,西装革履,手里挎着公文包,竖着帅气又不张扬的发型,眼神坚定地目视着前方快步走着。年轻的女的,穿着修身纯色的大衣,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带着眼睛踱步着,似乎若有所思,其横眉冷眼的表情也在劝告着:生人勿近。十字路口周围也尽是高档的餐厅,放着动人的小提琴曲,不急不燥的音调像是一双透明的人,要把这些匆忙的路人都拉进来休息休息。对面高楼底部的大门里,不断有人走进走出,他们脖子上都带着牌子,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不一会儿又消失在地铁口或者停车场入口里。

二娃低着头在人群中间走着,幸好会用地图,找到出口应该不难。周围的脚步声踢踏踢踏地像是在催促他,不知道何时耳根子红了,他更加不敢抬起头来了。到了下一个路口,手机突然大声播报:路口左转,吓得他另一只手赶紧抽了出来捂住手机。好像周围有目光在看他似的,好像他犯了一项重罪:在这样一个地段大声喧哗是素质底下的表现,其惩罚就是周围眼神的埋汰,他只好卷起尾巴灰溜溜地快速离开。直到转到一个城中村路口,才让自己感到舒适了许多。

城市的喧嚣声在这里小了许多,或许是因为平房又代替了高楼的原因,走在这里让二娃倍感亲切。三轮车又出现了,这些狭窄的小道开不进车,所以有孩童在路中央打闹,三轮车铃不停响起。路旁的一个早点店还有些包子摆在门口,白嫩嫩的包子皮上简单地铺了层纱布,象征性地遮挡了下灰尘。

"老板,要两个包子。"二娃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钱

老板装好两个包子递给他,接过来钱。

"老板,麻烦问一下,那个如花似玉就在这前面吗?"

老板奇怪地看着他,让二娃有些不舒服。

"啊,在前面。"过了许久,老板才回答着。

"谢谢。"道了谢后,二娃匆匆向前走去。再闯过两个小巷,在一排低矮的楼房中间,有一家小小的店铺,店面很破旧,门是半掩着的,虽然是大白天门里还是透着粉红的灯光。他就站在外面,拿起手机给小红发了条信息:我到了,你出来吧。

门开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看了看二娃,两人互视了两眼,谁也没开腔,中年男子慌忙地走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女子走了出来。她瘦瘦小小的,驼着背眼神张望着,穿搭着一件颇时尚的外套和牛仔破洞裤,肩上斜挎着一个小包,慢慢地朝二娃走来。

"你就是李二娃?"女子问着。

"是,你就是张小红对吧?"二娃回答着,看着张小红,果然和之前网上聊的一样漂亮,两人在网上风风火火地聊了一星期多,就快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了,所以二娃今天特地来见一面。张小红抬头审视着二娃,蓬松的发型,土鳖的打扮,手乌黑黑的像是下了煤窑。

"那走吧,我们去找个地方吃饭。"张小红说着。

"好,这里还是你熟悉,你说吃啥吧。"二娃附议着,和张小红并肩走着,可以闻到她的味道。

(三)

张小红果然是在城里呆的久了的人,对这儿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听二娃说刚才在十字路口差点迷路,她毫不掩饰地嬉笑起他来:真是个乡巴佬,今天姐姐带你见见世面。二娃又说起刚才那些路人都打扮地漂漂亮亮的,真是让他羡慕。

张小红微皱眉头,附议地吐了口气,说着:"是啊,在那边的人可不像我们。"说完,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打火机和一包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来一根?"张小红问着二娃,此时他们已经在一个火锅店里坐下,离刚才的城中村不远。二娃连打摆手,张小红又把烟收了回去,撅起嘴角,哼了一声:"木愣子。"

"你今天还上班吗?我来了是不是有点打扰你?"二娃有点歉意地问着。

张小红眼神空洞看向旁边,突出嘴里的烟,在空中散开,"没事,不打紧。"

"在那儿天天给客人捶背,挺辛苦的吧?"二娃继续问着,想表达自己的关怀。

张小红沉默不语,手举着烟,把头低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猛的抬起头,头发披散在脸上,"哎,我说,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就行。"

"好,好,行的行的。"二娃抬起双手拜了拜,为自己不小心惹怒张小红道歉。张小红又给他谈起了别的,说自己也没想到二娃今天这么急就来了,一会儿一定喝两杯酒,趁着火锅还没沸腾,又把城里的事抹上一些色彩给二娃吹着。说是有个什么富翁勾搭她的姐妹,今天逛商场买包包,明天就接到市中心的豪华公寓里去了,看她发的视频,天天坐着豪车这儿玩那儿玩,快乐极了。

"那辆豪车是不是有个叉子的标志?"二娃突然打断询问着。

"不知道。"张小红没大搭理他,继续刚才的故事说着,像那个姐妹现在从富翁里拿的钱,可比农村到城里打工的那些人多着呢。

"是,确实是。"二娃符合着,想了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和舅舅卖橘子的收入,又对比了下故事里的富翁,心凉了一大半。

"是啊,所以这打工怎么可能翻身嘛?"张小红继续说着,夹了一块豆皮给二娃,锅烧的正热,豆皮放进嘴里烫得二娃伸了伸舌头,这样憨态的行为惹得张小红发笑。

接着,两人又举杯畅饮了两轮,锅里的热气冒着,醉意泛上脸来,二娃现在已经脸红得像个猴屁股似的。倒是张小红像个没事人一样,没有半点醉意。

"你酒量挺好啊。"二娃夸赞着。

"那可不。"张小红有点自豪。

"你这酒量咋练的?"二娃继续问着。

"喝出来的呗,到了城里就得喝,不喝没大钱拿,哈哈。"她戏谑地笑了一声,又给二娃加满了酒。二娃看着眼前的她,无拘无束地笑着,心里嘣嘣嘣地跳着,牙齿在打颤,话就要吐出去,却一直卡在喉咙里。他摸了摸裤兜,里面有一朵自己之前买的玫瑰,一不做二不休,他快速掏出来,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把张小红吓了一跳。

"小红,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二娃把头探过去说着,他本以为自己设计的这出戏能让张小红感到意外,但此时此刻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倒很平静,看也不看他,把手机拿在手上,不停地敲打着。

"小红,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二娃又说了一遍,声气很急迫。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张小红说着,又从锅里夹了点菜,放到二娃的碗里,"来吃菜,吃菜。咱们今天要先吃高兴啊。"

二娃只得心塞塞地缩回了身子,低着头没心思地吃着菜,用余光看着张小红,她不停地在用手机打字,也不知道她是在和谁聊天。

饭罢,二娃付了钱又把张小红送了回去。

"行,那你回去吧"张小红站在如花似玉的店门口对二娃说了一声,然后转身走了进去,门还是半掩着的。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二娃想跟进去问个究竟,但又举步不前。巷子口,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又走来了,他看见一身酒气满脸通红的二娃,横起眉头来,大吼着:

"哪里来的酒鬼,滚出去!"说完,他走进了那扇门,顺带着嘣地一声关上了它。

(四)

时候不早了,金黄的余辉洒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有摄影爱好者扛着长枪短炮在过节天桥上不停地拍摄着。二娃有些失落地走在天桥上,黄昏很美,太阳消失在高架桥的一边,川流不息的车流从桥下驶过,下了班的青年们嬉嬉笑笑地从他身边走过。只是这画面在二娃心里确是冷色调的。

"哎,小伙子,麻烦让一让,挡着镜头了。"

旁边一个老头把眼睛从照相机里移开,催促着二娃。二娃抱歉地低了低头,只好快步离去。

在一条马路边上,二舅坐在红三轮上,一块硬纸板上写着:耙耙柑,十元四斤。今天的生意似乎不是很好,橘子和早上拉来时没什么区别。二舅看着晃悠到面前的二娃,气不打一处来。

"走,上车,你妈的!"他打燃火就要起步。

"橘子不卖了?"二娃问着。

"你还知道卖橘子?卖你妈的屁!"二舅大声责骂着,"不跟我好好卖橘子,跑去学别人喝酒成这怂样,我看你以后也别来了!"

二娃一如既往地默不吭声,他只是坐上三轮车,身子跟着一起颠簸起来,手揣在兜里,呆呆地看着前方。

"你妈的,明天你就给我滚出去打工!"二舅不停息地骂着。三轮车驶离了市区,节节高的竹子又变成了低矮的灌木,天空的色彩又变化了起来,灰色再次占据了二娃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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