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过去

门外,钥匙仿佛找了半天锁眼儿,才终于咔哒一声,开开了门。

坐在房间里码字的她一动没动,明天,有一篇约好的书评要交,今晚必须要赶出来。

因为Y情,学校已经停课一个多月了,原本每天可以白天看书写稿的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事情,又回退到全职保姆的角色——一日三餐、网课作业、核酸检测、上报情况、家务杂事……只有等到孩子都上床了,她才能打开电脑,熬夜写作。

他换了鞋,走了进来,带着一股酒精的味道。

她这才恍然,他刚刚开门的笨拙。

她抬头看他,他也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他说:“我……跟你说点儿事儿。”

她看了看电脑,又看了看一脸凝重的他,起身跟他来到厨房。

他站在厨房那端的阳台,一言不发,兀自拿起窗台上的烟和火机,点上一根,狠狠抽了几大口,憋在身体里憋了好久,才深深吐了出来。

她静静等他开口,她已经感觉到他的反常,有什么事情很不寻常。

终于,他望向她,一字一字从嘴里蹦出:“餐厅干不下去了,我借了很多钱一直在撑着,现在看这样子,估计…撑不住了。我们离婚吧,我问了,人说一方隐瞒另一方借的钱不算共同债务。别拖累你们,离了,把房子留给你和孩子。”

她呆住了,脑袋嗡嗡作响,她感觉自己腿有些发软,下意识把自己靠在了台面儿上。

“欠了多少?”她问。

“很多,你别问了。”他低着头,浑身上下透着颓废。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那么自信满满,敢想敢干的他,四十刚过就已经几乎满头白发,眉间的川字纹仿佛一夜之间像刀刻般深重。

她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心里说不出的心疼。她知道,为了养活这个家,他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辛劳。本可以有份安稳踏实的工作,但天性爱闯的他不愿活在父母的荫泽下,于是他脱离了体制,做他喜欢的餐饮。

她是无条件支持他的,从他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起。

几年前,他谈下了一块很好的场地。虽然转让费高得出奇,但踌躇满志的他志在必得。于是,她卖掉了自己名下的房子,把钱全部给了他,俩人又东拼西凑了些,拿下了这个地方。

从咖啡馆改成餐馆,设计、装修、施工,每一步他都全程参与。因为付出了太多,他对这块地方充满了感情,寄予了厚望。他把它当作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们未来生活的衣食保障。

然而,突如其来的Y情在第二年年初就席卷了全国,他们所在的城市也没能幸免。

装修进程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耽搁,外地的施工人员迟迟难以回来进场,房屋租金却依旧每个月大笔大笔地对外支付。

他心急如焚。她眼看着他从原来两天一包烟,急速发展到一天一包,再到两天三包。指间被越熏越重的烟渍痕迹,阳台烟灰缸越来越频繁地需要清理,她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压力。

“现在一个月要付的利息,就要好几万。”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终于嗫嚅着,艰难地吐出这么一句。

原本对数字十分敏感的她,此刻心乱如麻,她满脑子现在想的都是他那句——我们离婚吧。

她想起当年,和他走到一起,多么不容易。

他是高干子弟,她却出身普通工薪家庭。遇到她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个门当户对的官二代女朋友,交往了有阵子,但始终没有谈婚论嫁。

决定和她在一起后,他和女朋友提出了分手。女孩惊诧万分:“我们在一起一辈子都不用上班,可以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玩一辈子!”

他拒绝了,他说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他想做一个普通人,不在父母光环下的生活。

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知道,他没有带她见未来的公婆,只是打了个电话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二老:“我要结婚了,她人很好,你们不用见了。”

就这样,他们低调扯了证,没有办婚宴,没有搞仪式,安安静静地结了婚。没有和他的父母一起住在宽敞的部队大院,只是在一个距离不远的普通住宅小区租了一套房子,开始了普通人的生活。

他一心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打拼,担心自己可能没有时间顾家。她就毅然辞掉全心热爱的工作,当起全职妈妈,让他可以放心在外打拼,不必顾虑家里和老人们。

餐馆比计划开业拖后了将近半年,大十几万的房租,就这样压在这个年轻的 “小生命”身上。好容易盼到开业,生意还不错,二人都憧憬着未来一点点把之前的房租、装修支付慢慢背回来些时,谁承想,Y情不断反反复复,让整个餐饮业都举步维艰。

这是一个拼流量的年代,那些网红餐厅,未必味道多好,未必菜品多赞,但是有钱,请得起大V大咖做直播,博眼球,赚流量,日日排队,时时翻台,日进斗金完全不在话下。

踏踏实实做品质做味道做品牌的他们,无疑是做不过这些的。没有流量的加持,单靠朋友间的口口相传,单靠周边回头客的带动,收效甚微。

随着各种限流、管控,供货商和平台收款的两头压榨挤兑,餐馆手里的钱越来越紧,现金链绷得越来越紧,稍微一个环节出现款项收不回来,就立马可能停摆。

于是,借钱输血,就成了没办法的事情。

这些,她都很清楚。只是,她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

“你也知道,现在钱有多紧,没有白借的钱。”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从前就是金融行业出身啊,像他们这种小餐饮公司,在银行是根本借不到钱的。小贷公司或许可以,但是也是需要拿房产做抵押的。她的房子已经卖了,他名下那套房子还是当年他在部队的军产房,没法上市交易,人家自然也不接受抵押。

最近两年,为了补贴店里,他们已经把车卖了,把当年他给她买的欧米茄手表卖了。有次得知员工的工资发不出来,她对他说:我那个戒指没戴过,没划痕,你拿去当了吧。

他急了:我已经把给你买的表卖了,戒指是结婚买的,说什么也不能卖!

现在想来,那个月的工资应该就是他不知道从哪儿借钱发的吧。

她又想起,这一年多,他的酒局越来越多。之前他都是极少喝酒的,因为他有痛风的老毛病。喝酒一犯起来短则半个月,长则一个月,脚肿得跟气儿吹的似的,看不见脚脖子。痛风的疼有多疼?不夸张地说,就连走路带起的风,都会让他疼得骂娘!他可是在军营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人,什么苦没吃过。

她知道,是他要求的人越来越多了,要求人办的事儿越来越多了。她都懂,这些场面上的事情,酒桌上的事情,她心知肚明。

她心疼他,却也知道他的倔强,他是绝不忍心让父母妻儿受苦的,他宁可自己在外面装孙子,再苦再累再不堪,也要把事情办了,挣钱养家。

她从去年夏天开始,默默捡起自己生疏多年的写作。她想,就算不能一下子帮家里分担,一点点去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有一点点贡献的吧。哪怕很少,但只要她能稍微挣一点儿,就可以少向他要一点儿,就可以让他那边稍稍宽裕一点儿吧。

这一切,她也没有告诉他。她知道,以他的性格,如果知道她每天深夜点灯熬油看书写作是为了挣钱贴补家用,他一定会疯掉。

所以每次他回来看到她不睡觉趴在电脑前,问她干嘛呢,她总是淡淡一笑:读书,写写读书笔记。

他知道她爱看书,喜欢写东西,也就由着她去,只是常常叮嘱她,别睡太晚。

如今,离她想要的实现收入还差十万八千里,而她却突然得知,自己大概怎么也帮不了他堵上这个大窟窿了。她有点儿崩溃,觉得自己真的太没用,竟然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他。

这一个多月,餐馆已经彻底被关门,能够开张的日子现在看来,还遥遥无期。眼下又是月底了,她知道,房租、水电、人员工资的压力全在这几天。四十多天完全没有收入,该支出的却一分不能少,一天不能等。时代的一粒沙,就落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它是一座山,压得他走投无路。

她在脑子里快速搜索自己的朋友,她们很多都是过去金融圈的同事,再借些钱挺这个当口,应该还是能借到的。

想到这里,她慢慢走过去,把手轻轻搭上他的:“明天,我去借点儿吧。”

“还是我想办法吧,上次欠你朋友的钱还没还呢。”他摇摇头,不愿再让她承担更多。

“没事儿啊,我来吧,你已经做了太多了,”她抬头,眼睛迎向他的,一字一顿地说:“不要离婚,我们一起来扛,总会好起来的。”

她看到,他的眼睛迅速蒙起一层水雾。透过自己的水雾,她注视着已经面庞模糊的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终于,他吸了下鼻子,伸手一把揽过她的小脑袋瓜儿,用力压在自己胸口。

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她轻轻阖上眼,一任泪水瞬间洇湿他的衣衫……

她默默告诉自己,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过去,一切,总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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