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至,远在大洋彼岸的异国,思念家乡那延绵不断的山黛,思念那青青远坡上火红的杜鹃,思念已然长眠的故人。
时光飞逝,年月流转,回首儿时,恍如隔世,“公”,“婆”,“黛”是我对祖辈们最亲切的惦念。
老家话称爷爷为“公”(第2声)。爷爷有着极富传奇的一生,他是一个遗腹子,出生之后没有见过祖爷爷,由祖奶奶一人抚养长大。因自小家业殷实,爷爷上了私塾,后来多逢战乱,因祖爷爷这一房也仅有爷爷这一脉,孤儿寡母屡遭邻居和族人欺凌,不得已逐渐变卖部分家业生活才得以维系。成长的环境塑造了爷爷坚强的性格。在我对爷爷幼时的想象中,自小他与祖奶奶相依为命,小小的拳头保护着柔弱的祖奶奶,瘦弱的身板早早就担当起家里的支柱。现在已经无以想象,在军阀混战、抗日和解放战争的战乱年代,在没有祖爷爷的庇护时光里,爷爷和祖奶奶如何渡过了他们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
爷爷性格刚毅,热情好客,笑声爽朗,言语自信,在他的眼中似乎从未有过困难二字。他爱喝自酿的老白干,也爱吃辣椒,年老时腿脚很灵活爱遛弯儿。在昔日里爸爸对爷爷的讲述中有两件事记忆最为深刻。当年爸爸学习用功刻苦,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可是家里拿不出钱交学费和书本费。在那个闷热的夏日凌晨,他们爷俩披星戴月下农田去割白菜(当时家里还有自留地),天亮后拉着满满一车大白菜到街口挨家叫卖,直到下午卖出一大半筹齐费用,他们才兴冲冲地拉着剩下的大白菜,赶到学校行政办公楼交齐了费用。爸爸对此记忆深刻,每次讲起,都能感觉到他对爷爷当年支持他学业的深深敬意。在越南自卫还击战的时候,我们老家成为了前线战场,爸爸当时作为随军医生奔赴最前线,妈妈当时怀着身孕,大家族十几口人全仗爷爷一人支撑周全。因为县城屡遭轰炸,爷爷先是把家中老小一行护送到了几十公里以外的乡下长工家,又冒着炮火的危险,回家照看猪圈里的十几头猪,来回奔波,直至战火停歇再安全护送大家庭返回县城。在战火纷飞的岁月,爷爷一介平凡的男子,活出了一个精彩英雄的本色。
从我记事起,在幼儿园时期,因妈妈爸爸上班忙,爷爷经常来回接送我。妈妈是女强人,在学校身兼多职,天还没有亮就赶着学校去给学生早自习。在爸爸笨拙的给我扎辫子的时候,爷爷在旁边笑吟吟的看着,然后领着我慢悠悠地上幼儿园。当时估计爷孙两经常边走边玩边聊,我到幼儿园时候经常是园门紧闭的,排练的舞蹈节目永远是迟到的。 爷爷有个发小,也是亲戚,老家话称为“公叔”,他俩经常结伴来幼儿园接我。有一天放学,我自行随着队伍走出幼儿园,没有看见爷爷他们,却看见街中人群聚围观一个叫花疯子,想着凑一下热闹,谁成想被叫花子一把拉过去要劫持我当干女儿(汗!汗!),公叔见了立即跑上来拉着我,爷爷也当即踹了叫花子一脚,他俩合作奋力才把我抢回来。后来爷爷给我买了一个炸红薯以示给我压压惊,我仍心有余悸,但发誓那个红薯是我吃过的最甜的一个,冒着热气、甜滋滋的亲人的味道,永远都忘不了。现在回想那个救我的画面,他们好似黄飞鸿和李小龙在世,鹤形虎拳佛山无影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侠客,刚好那需要相助的人是他们孙女,让我毕生难忘。
80年代时,爷爷家有一大片自留地,到了稻田丰收时节,我们最喜欢的就是跟着爷爷下稻田,不是割麦子,而是去捉蚂蚱。好几次捉到的蚂蚱都是一大箩筐,回家奶奶用猪油把它们炸熟,那脆香的田间野味我至今也忘不了。爷爷在晴天傍晚后很喜欢去游泳,他养的一条大黄狗最喜欢跟着他,爷爷经常喜欢在我们孙辈面前展示大黄狗的绝技:吃甩豆子、河渠里游泳,大黄狗对爷爷很忠诚,叫它吃啥就吃啥,呵呵,你懂的。
爷爷疼爱儿孙后辈,爸爸是外科主任兼手术主刀医生,救死扶伤造福无数,爷爷经常逢人就夸爸爸是“县城里医院的一把刀”,说着还竖起大拇指很引以为傲。爷爷家里也养鸽子,在我和姐姐们读书备考的时候,爷爷也经常炖好了鸽子送来,温热的汤甜滋滋的鸽子肉,亲人的关怀和期待,是艰难岁月里最好的营养品和精神支柱。后来我到外地读书离开家乡,每次放假回家必去看爷爷。工作领工资后每次给他封个小红包、买营养品,爷爷很开心,每次牵着我的手送出好远,他依依不舍的目光让我永远难忘。
老家话称奶奶为“婆”(第4声)。奶奶是一个勤快的小脚女人,她也是县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年少时就离开侯家嫁给我爷爷。记起奶奶和我闲聊时说起她出嫁的事情,嘴角额间总是一抹温柔的笑颜,让我仿佛看到爷爷奶奶结婚热闹非凡的场景:锣鼓声声唢呐阵阵迎亲队伍走街串巷,红木陪嫁的大箱子沿着街口排成一长溜,大红花轿抬着娇羞的披着红盖头的小娘子落在学前街,英俊潇洒着落地长袍的爷爷新郎浅笑吟吟,三拜天地公堂后婚礼成,由此相亲相爱鸳鸯白首携手共度子孙绕膝。
爷爷奶奶一共7个子女,祖上积德攒了些家产,应该还是一个小小的地主,可是历经多次战乱和建国后的三年饥荒,家境拮据。所以爷爷奶奶先后做过几个小本生意以维持家用。最清晰记得每日小学放学后,我和一群家里叔叔姑姑家的孩子蜂拥而至,到爷爷奶奶家吃米粉。记得奶奶的手艺很好,她自己做过豆腐、自己磨米浆做米粉,一个人开米粉店,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补贴家用吧,只是我们儿时不知事,放学后蜂拥而至吃掉的豆腐和米粉或许是奶奶一天辛苦的劳动成果。每次奶奶笑吟吟的看着我们这群狼吞虎咽的饿孩子,边摇头叹气,边不时地给我们加肉酱加汤让我们慢点吃别噎着。
奶奶不懂普通话,在电视剧《武则天》热播的那个年代,她和她的朋友们(老家话称“婆眸”)聚在一起追剧,只是不懂普通话听不懂颇为着急,我主动提出给她们做翻译。每天放学后早早做完作业,我就飞着自行车到“婆眸”家,她们三闺蜜早早做好等我。就这样,电视剧里的《武则天》被我翻译成为了“靖西话”版,让她们三听着开心,看着舒心,那个“婆眸”,每次电视剧结束了,我赶着回家写作业,她都拉着我的手,塞两颗发软的糖到我手心。翻译陪她们看剧是我的举手之劳,却让她们三津津乐道好久。滴水,善行,乐道,这件事也启发了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善心与博爱是我们在这人世间最终的情感归属和价值体现。
爷爷奶奶也颇有经济头脑,我读初中时,印象中乡镇经济复苏,到县城经营的人逐渐多起来,当时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因为爷爷奶奶家位于县城中心位置,家里临街铺面占了大半条街,也因为爷爷爽朗好客,奶奶性格纯善温和,每到赶圩的日子,会有很多从各地乡镇到县城赶圩的人,总喜欢把自行车寄存在爷爷奶奶家,每架自行车用两张小竹片写一对同号数,分别给自行车主和悬挂自行车上,凭号取车,寄存费1元,记得当时最好的光景颇壮观,自行车从屋里排到了门外,最多的时候估计也有7-800辆。老家话是“归单车”,看似简单只是收钱,其实是个体力活,需要不停的搬动自行车归放整齐,遇到有人取车的,不仅需要有很好的眼力,核对号牌,在众多宝车中找到对应的自行车,还需要有力气把自行车搬出来。有时候运气不好遇上偷车的小贼,一辆自行车要陪好几百块钱,也是很心疼的。爷爷奶奶当时身子骨还算硬朗,能来回搬动那些自行车,每到夕阳西下,看到所有自行车都物归原主被去走,心下才松一口气。在我看来,爷爷奶奶用自己的身板,用自己的余力,再一次扛起了这个大家庭重担。他们后来攒的钱都是一枚枚一元的硬币和纸币,小心的用白棉纸包着,存放在箱底为大家庭急需之用。当时在读初中,我们放学以后也去帮忙。感谢我的妈妈,在孝敬老人这方面她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经常教导我们要多去看看爷爷奶奶,帮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每年过年都给爷爷奶奶准备新布匹,找熟手裁缝给爷爷奶奶量身定做过年的新衣裳,一直坚持到爷爷去世的那一年。妈妈是新时代的女性,是工作上的女强人,但她也很传统很坚守孝道,这点让我很触动,或许也是那么多年爸爸与她相濡以沫的原因之一。
老家话称外婆为“黛”(第2声)。外婆是县城里严氏的大家闺秀,珠圆玉润浅笑盈盈。在我记事的时候,就觉得外婆脸上虽然有皱纹但还是很美,想必年轻的时候人如其名,“玉兰”一样沉鱼落雁之貌。当时外公是县里的秀才,家中中了许多兰花的珍贵品种,想必夫妻恩爱,爱屋及乌。(待更新)
家族就像一棵大树,根深叶茂,不管枝叶繁茂、延伸万里,回归故里是我们的一生情感的寄望,祖辈们永远是我们血脉的根源。人长大了,生活的酸甜苦辣都泡在蜜一样的家族大树环荫和儿孙绕膝里,有苦也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