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散文】《青春日记》之十六:谁的雨

天气阴,冷,傍晚下起了雪。又是冬天,且下了第一场雪,雪花在窗外飘舞。我不愿意回味……啊……不愿意回味那些穿着棉袄的故事。冬天,太冷了……啊……向往是一杯甜酒,回味对于我来说却是一杯咖啡,没加糖……

——摘自1991年1月21日日记


其实呢我只喝过一次咖啡,却不是不能加糖,是仓促之中忘记了。那时候,还是我刚去南京不久,至于去了什么路或街早不记得了,却对那家门店记忆很深。那天,我离开教招去办事情,路过南京市区一条很老的街道,店铺很多,却都不是很规则。那家卖咖啡的小店有点即兴的意思,迈过门槛也应该是个坑,只是走进去就平坦了起来。店主四十来岁,白皙的皮肤透着潮气,应该是江南女人的特色。我走进去的时候,那个女人坐在一张应该算作收银台的办公桌旁,有点心不在焉地织着毛衣。小店里很暗,也与那天的天气有关,整个布局与我要用来喝咖啡的小桌一样都很勉强,却与1987年的时代氛围极其合拍,只是有点不伦不类。早时候,老家庙会上有很多卖冰水的,也不过在从井里打上来的水里加上糖精,再上一点色就行了。逛庙会往往是春日,孩子们花一分钱喝一杯冰水实惠也解渴,何况,还能在转盘上下注,赌的欲望就超过了喝。我走进那家卖咖啡的小店前没想过赌,却依然是欲望使然。只是吃喝在老家是有讲究的,遇到年节就是摆满汉全席都名正言顺,平日里是浪费,不会经营日月,要是一个人躲起来吃叫偷嘴。我端起杯喝第一口咖啡时也觉得是在偷嘴,第二口、第三口就更仓促了,直到喝光后才想起没放糖,却必须贼一样地离开那家的确很勉强的小店。至今回忆起来,我依然说不出咖啡究竟还有什么味道!

上午去县文联,有人告知(我的)小说通过了一审,至于《桃花峪纪事》最终能否发表尚不知。(只是)作为一个业余作者也是令人欣喜的,文学创作好歹有了一点起色,几次离离合合终究没离开这条路……啊……这是1991年3月18日的日记。至此,我觉得应该回答一个问题了,却必须先回答为什么没离开文学。其实呢回答那个问题也不麻烦,待在老家的时候,参加文学创作函授班;到江南认识一个姓夏的省作协会员,除了写《热土》,还难以割舍一种情结;到了西北看山、看水、看别人跳舞,也在寻找自己的舞蹈,一篇《黄浪》就变成一颗“邪恶”的种子,且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里。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前,我一直流浪在保定城,当民工盖大厦,却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打算学装裱手艺以安身立命还真的学了,却必有商业行为遭到家人们的阻拦;想过与草和解,却又必须为敌,到底没有信心回到家乡。最终有家人帮忙才能在老家县城栖身,待《黄浪》变成铅字后不久,我又有了誓言。其实呢两个问题都不复杂,生存的压力可能会导致信念的动摇,暂时放弃却不意味着永久别离!

近日,(我)连续写了几篇小说,《骂娘》、《困扰》和《大幸》。今天下午,(我)又写了两篇,《发式》和《红裙子》,也不过是消遣罢了。下午六时,(我)去文联坐了一个多小时……啊……这是1989年7月16日的日记。那时候,县委大院里还都是青砖平房,县文联在最后边,却是几间红砖瓦房,可能是后来盖的,只有两间办公室。县文联有一群师友,还有一张传阅面不算窄的小报,有了文字上的联系,我也就常去坐坐,何况,送报纸不累人,时间又宽裕。老家县不大,却也有不少作家、诗人,走进那个圈子就平添了一种神圣感。县文联有时候还邀请省、市的大家们过来,讲座、开研讨会,我会得到一两本有签名的作品集。当作家吧?其实呢这样的想法在当时还是很幼稚的,却激活了那颗“邪恶”的种子。或借县委的会议室,或在政府招待所里,也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齐聚一堂,说的、听的都要阐述一点想法,我的想法的确很幼稚,可人家的成熟呀,那样就有了楷模。有人只凭借一篇散文就进了县委宣传部,离开后不去下边当书记、乡长,留在县城也能混个副局干干,那又是诱惑了,只是能以文学发达的至少在体制内才行。我自觉不行,却也爱上了文学,且爱得很深,只是当作家的理想很难实现,好多有先见之明的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些人离开了文学,经商、行医,却不会忘掉初心,阳春白雪不能当饭吃,只是可以滋润生活,何况,文字本身就是在闲暇之余把玩的嘛!起初呢我也把玩文字,可玩着玩着就与之纠缠不休了。

近日,(我)在小摊前经常来一些灵感,又创作了《风波》、《野妞儿》和《蔡家胡同的闲言碎语》等小说,誊写后寄给了一家刊物。不知不觉地又回到文学创作这条小径上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这是1989年8月13日的日记。母亲随我进城的理由就是经商,其实呢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不过去批发部趸来烟酒、饮料和食品,用一个小拉车和木板子在街边摆个小摊罢了。每天早晨,母亲帮我推着自行车,我将杂货拉到街上摆好后才去送报纸。中午,母子俩轮换着吃了饭,下午我就看摊,傍晚依然像早晨,收了摊回到租赁的房子,也过完了一天的日子。当时,我和母亲在县城繁华地段摆摊,有县府、邮局,身后就是早先的百货商店,不过呢都租赁给了个人,像卖烟酒日杂的小铁皮屋也不少。生意不会很好,我也有时间坐在小摊前看书、等待灵感闪现就迫不及待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看上去日子就很充实了吧?只是有时候依然觉得心里很空,呆呆地坐在小摊前就找根由,找啊找,待我见到一对小恋人从摊前走过才倏然顿悟。书里有爱情,大街上也有爱情,又经常写爱情……呵呵呵——我仰起头冲着太阳笑了,那就去爱情吧!

那时候,市区与县城之间跑着班车,还有私人开的小巴,来来回回的也数不清一天跑多少趟。读了政法函大后,我也常去市区,拿书、看成绩单,听教授们讲课……啊……当然还要考试。每次考试前,我心里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待在试卷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才轻松一些,只是离开考场又沉了起来。等到出成绩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表示没有白辛苦的数字心里才踏实,可再拿到新书依然不舒服,总觉得眼前横着一道又一道山。又要爱情了,也去市区,可爱情那座山更高更险,只是不能不去,我就去了。

我说过那个姑娘也是盛开在他乡的花,却不只是一枝独秀,要融入花丛中才更娇艳。其实呢城里到处都有花丛,却还要说棉纺厂,织女们穿梭在织机前说着做着笑着就是花了,不过呢上下班了才是鲜花开得最热烈的时刻。我去找织女前必须事先约好才行,可彼此只能靠书信传递信息,来来回回的也要十来天的时间,不过呢等待的滋味也不是很坏呢!那时候,依还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坐在小摊前看或写爱情故事的时候,我却总是想,从一而终吧?乘坐班车去会织女,我又禁不住地想,却笑自己幼稚,只是还不会想到所有的踌躇,是在等着一个让我欢喜也忧伤的姑娘。好在班车上没人在意总是把头扭向车窗外的人想什么或想干什么,可我不能不笑自己幼稚也荒唐,那就不得不压抑着一种情结去见织女。

是冬天,没雪,风也时不时地作祟。只是我要见到织女还必须倒车,去一个靠近郊区的地方才行。工厂的门很高很大,有一道大栅栏门,还有警卫,可我没必要先登记,再把想干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按约定要在一群织女中找到一朵能够爱情的花。只是我失望了,直到到处亮起了灯火,依然呆呆地站在高大的工厂门前。我的确很沮丧,却不能不谋划后来……啊……就是那个时段的将来。为了将来能够爱情,我只能麻烦警卫大叔,像过去进大宅门,让人家通禀一声似乎才合规矩……呵呵呵——织女就是那么想的,也那么做来着,用不着点透,那一切都在不言中了。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呵呵呵——我与织女爱情着不得不颠倒老白的诗句,只是后边的不行,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哎哟哟——这就有爱情了吧?应该吧?

她是个极其稳重,只是气度极小的姑娘,彼此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说实话,从去年开始相亲,我不过想马马虎虎地找个老婆罢了,也不敢奢望拥有爱情……啊……这是1990年3月20日的日记。这篇日记是我与依分手之后写的,感情屡屡受挫说不得心灰意懒,其实呢就是没有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传说也从没乐观过,那是冷静或理智,却痛苦!只是与织女爱情的时候是冬天,又下着雪,西北风再不停地唱着歌折腾,独自行走在我的他乡,爱情也就会变成心中的一堆火。第一次与织女谈情说爱是在一片竹林里,可我的确不喜欢生长在北方的竹子,又是夜晚,被寒风搅动的竹林就不那么美好了。只是织女的情绪不坏,我就是与她坐在竹林旁发出了爱情誓言。没表演的天赋,置身的环境至少不不适合我谈情说爱,却不由自主了,还信誓旦旦呢!织女相信了爱情,牛郎也不能遏制自己的情绪,可公园管理员不允许,一道手电光刀子一样刷地戳过来,两个人就在惊恐和仓促中结束了一场鹊桥会。

之后,我还坐班车去市区会织女,却大多是晚上,彼此别过后不想投亲靠友,又没了回县城的班车就到处乱转。从那时起,我就热爱酒了,神经麻醉后会让人忘记过去的不快,说话也没任何障碍,畅想不切合实际又究竟是畅想。那时候,街头酒馆还不怎么上档次,也不像如今到处都是咖啡馆或小酒吧。接近午夜时分了,街上依然不冷清,尤其是那些小酒馆。走进去坐下来要了酒菜,吃着喝着就想说说话,说着说着谁都成了知己。只是那时候依然单纯,为了知己找知己也容易遇到知己,像我坐在火车上、招待所里,酒精予以的豪爽消除了一切障碍,彼此就能在瞬间亲密无间。就在东关一家街边小酒馆里,我遇到一个小伙子,腿脚不好,却还是从外省跑过去的,又当了老板自然不一般。时间越来越深,小酒馆里只剩下一个食客,厨师和服务员都休息了,老板却不能离开。烟酒不分家,兄弟相遇也不能外待,说什么我也要拉着小伙子坐下来。小伙子也豪爽,转身端上一盘菜,再拿来一瓶酒,与陌生的食客推杯换盏,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爱情。我很诚恳地告诉小伙子,雨是天和大地的红线,虹是新娘的嫁衣。小伙子开始还不明白,可他再听我说下去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且端起酒杯一定敬眼前的哲人……哈哈哈——精辟……啊……太精辟了!只是小酒馆外面飘起了雪花,风也呜呜地刮,小伙子与我继续吃喝着就抱怨起外面的雪,干脆念诗吧!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哈哈哈——好听吧?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呵呵呵——我还尽可能地读出李默然的味道。很多年以后,我总是在纸上塑造与老家有关的一座座康桥,也特别钟情徐志摩的诗。只是我坐在小酒馆里放歌的时候,夕阳中的新娘就是新娘,也只不过感伤别离时的笙箫,且一心盼望着所有的姑娘都变成新娘、都不要匆匆离开今晚的康桥!两个人的酒兴好,我的诗兴也好,可该离开小酒馆了必须离开,独自走在雪夜里还不失酒精予以的激情。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呵呵呵——一个人嚷一个人笑,疯子一样,却喊出了还不被人认可的真诚。待酒精渐渐失去魔力,寒气也开始折磨身体了,好在街边还有刚封住的炉火,我走过去蹲下来接受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只是雪还没停歇的意思,世界变成了白的,我也就看不到想要的红线……啊……一条让爱永远无疆的红线,却必须写!

小说《丑儿》的创作接近了尾声,有两年多没写短篇了,估计情况不会太好,那就试着来吧!昨天下午,(我)去保定买了一本贾平凹的小说《天狗》,2.85元,很贵,真的有点舍不得……啊……这是1990年10月30日的日记。我在日记中说,两年多没写过短篇小说也的确属实。那几年,小小说很盛行,报缝小说、一分钟小小说,专门发表小小说的期刊也不少。那篇日记还有后补:去年的昨天,《保定市报》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迷糊儿》……啊……好像也应该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保定市报》是地市分家之后的产物,有个文艺版也热闹了很多年呢!小说小,却也有一个大世界,可我写作只限于老家那块巴掌大的地方。福克纳称自己的家乡只有邮票那么大,却将自己和别人的故事留给了全世界。写小小说时我还不认识福克纳,读孙犁、读赵树理,后来去鲁迅文学院学习才认真地读刘绍棠,留在纸上的家乡却依然不大呢!只是我也认认真真地写家乡、写家乡的人物,迷糊儿就是有原型的,没见过人,书写的不过是传说,可流传的往往都不可置疑。小说当然还会虚构,也就是写一些从来没有发生的事情,我却一直在写对老家的认识,爱情自然有了。只是与我的村……啊……就是我的情人爱得艰难,街还是那条街,河还是那条河,却总是物是人非,忧伤也有了。有爱情又有忧伤,我写作起来必定全力以赴才行。好在那时候我还不被生活所累,也就有时间与情人在意念或现实中幽会。有时高谈,有时歌唱,有时还会哭泣,待我与情人依依惜别时却又会心一笑,像庄稼人收获了一茬庄稼,等不到端起用粮食酿造的美酒就急不可待地庆祝五谷丰登了。要是和三五个师友聚在小酒馆里,再有二两酒垫底,我也总是像牛马成群、良田千顷的大财主呢!癫狂时的兴奋往往都十分短暂,待我冷静了接着写家乡写家乡人,除了迷糊儿,还有灶火、丑儿,又是原生态式地描写,甚至连名字都不变,倒是没引起文墨官司。只是我待在老家县城,除了见到一道道墙,再是一座座山,“看山就是山”离“看山还是山”依然很远,就又苦恼,就又重新寻找爱情了。待我看着摆在桌子上的手稿才突然发现,好像与我的村、我的情人从来也没爱过……唉——煎熬吧?

也是很多年以后,我再回到老家,站在那宽厚的土地上重新吟诵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啊……也是从那时起,我像对待草一样,也开始重新认识土地了。回到栖身的老家县城,于他乡叙述故乡,用键盘码出来的字一遍遍地述说与那块土地有关的爱情故事。还在石家庄的时候,我用10块前贿赂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求她用报社排印部的电脑作了封面和目录,又打印自序弄了一本作品集。我还引用了贾平凹的一段话,且用大号黑体字打印在了扉页上:做到神行于虚,才能不滞于物;心静才能站得高、看得清,胸有全概,犹如站在太空看地球。那时候,我还胸无全概,却一直尽力去做,至今。到底在一点点地做,没有登上太空,可我在看家乡也看见了过去没有看到的东西,干脆又作文,一篇篇地做,依然连篇累牍,好像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啊……这就是爱情了吧?只是做好做不好,我总是喜欢说说,像小时候好不容易吃到一块糖,巴不得告诉别人,甚至还有向全世界宣告的冲动,可说来说去不过吃了一块糖……啊……也说吃不到的苦恼自然沮丧。起初呢人们倒是还愿意听,可慢慢地就不愿意了,谁都在忙自己的日子,借助文字娱乐像听歌,心情好时是美乐,烦了自然是噪音。也不奇怪啊,音乐家可以饿着肚子找出最美好的音符,创作出最美好的音乐,可听的人饥饿难忍时肯定没欣赏的情趣。待我知道怎么去爱家乡那块土地了,很多人都饿,再大喊着“眼里常含泪水”就是疯子。只是人应该疯了得疯,却必须以酒作媒介,那样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行走了,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起初……啊……也是起初还没有人断然拒绝,我就坐在酒馆里依然与人家高谈阔论。说家乡的土地自然应该说到小说才行,打不倒巴尔扎克,至少也要将福克纳摁倒在地,不就是邮票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吗?那就写一部比《我的弥留之际》还那个的那个……哈哈哈——有气势吧?只是事后又懊恼,文人应该是谦虚的,且不喝酒的时候也一直言行谨慎来着,我怎么就一不小心变成了狂徒呢?也只能借助手机再说一些话,其实呢我说来说去不过一个主题,对一部作品的否认,不是对作家的不肯定,超越是对同类题材的扩展,不是面对一座山必须有愚公式的作为。总是想解释清楚,只是往往越解释越不清楚,我干脆不再喝酒也不再说话了,坐在书房里依然深深地爱着老家那块土地。要完成一部作品,好与不好都要用心去做才行,一个字一个字地码,一句一句地改,我最终将爱情植入了文本,再送到该送到的地方去。有人说等待是一种幸福,可我觉得犹如站或坐在山石上想看见不可能看见的依一样,朦胧也能体味到一点美好,又究竟煎熬……哎哟哟——那就去找人喝酒吧?也用不着与谁商量,想好的事情一定去做早是习惯,也是我的性格,打电话找人或登门拜访或找一家酒馆坐下来又上了天。其实呢起初还很谨慎,几杯酒下去消解了心中的块垒,可我稍有放纵又变成了狂徒,自己也觉得不好,干脆将手机号码删得一干二净,那就去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可没有人愿意听疯子说爱情,爱草爱花爱水,还真满眼含着泪水说爱土地爱得那么深沉!说话最热烈的地方该是酒馆,好像自从有了聚众喝酒的地方就从来没冷清过,可老板赚的是钱,一个喝了酒还颠三倒四地说爱情的人谁见了不烦呀!只是有人可不甘心,此处不让喝,自有喝酒处,依然找啊找,找到了走进去只要坐下来就也不动。遇到个性子好的老板,酒一瓶瓶地上,菜呢也一盘盘地端,还有的十分有耐心地听一个人说爱情……啊……是绝对不一样的爱情,苍蝇、蚊子,再是藏在地里的大仓鼠……哈哈哈——都是爱情呢!直说到酒馆里空了,街上也只剩下了灯,我才醉眼迷离地离开小酒馆。那时候,我蹒跚在街上看不到墙了,处处都鲜花盛开,那就唱着歌曲继续爱情,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哈哈哈——很好吧?其实呢情人不只是在午夜时分才张开火火的嘴唇,阳光灿烂的时候,照样会有美好的声音: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哈哈哈——那就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吧!只是后来就不好了,我醉眼迷离地走在大街上,见到个老太太都说爱情,不听就拽住人家听。也会遇到在街边修车的或摆摊做小买卖的人,我像见到亲兄弟一样坐下来就还说爱情,没酒到底伤一些雅兴,好在街边的小超市里有的是,我转身买来就一边喝着一边说。有胆小或有些涵养的人就悄悄离开了,那我只能继续找听众,只是大街上人来人往总是空空如也。

与织女爱情着,我的叙述颠三倒四了起来,却不是故意。记忆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也没必要将所有的细节编上号,再按顺序排列起来,何况,生活本来就是错乱不堪的对吧?其实呢我与织女在一起时就为了文字煎熬着,理想又总是充满激情,失落了也必定寻找慰藉。好在我的村、我的情人心也像大海,却允许一个人在两个女孩心中游泳,那就还说爱情吧?

至此,我应指出作文中的不妥之处,张爱玲的话只能送给织女一半。织女也许很幸福,可能的确找到了另一个适合她的人,却未必永远爱着一个曾在她身上用心的人。只是与织女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确没有相信过爱情,却不能不在她身上用心,何况,很多时候都能看到一个幻影。那个幻影不是依,却也是依,时间错乱是后来记忆中的碰撞,只是我不能推翻一个颠覆不破的结论,一个姑娘是一尊冰雕,又是一个化身,应该很早就植入了心中。我无法忘却离别时的忧伤,却也无法让一个或两个人回到或提前进入一段美好的时光……啊……当然是说依。依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彼此拥有的时光却不是绝对美好,沉默、深思,总是视一物出神,眼睛里就有了赶不走的忧郁。只是我在织女的眼睛里看不到忧郁,且总是有胜券在握的自信,她相信了某个人的爱情誓言,也就有了胜利者预支的微笑。我从来没责怪过自己,缘于那时候表现得的确极其真诚,只是冬天能消解很多植物的生机,却也能迫使一个人冷静地面对一个姑娘。要是依永远不会出现,也许我还会与织女爱情着,只是彼此未必拥有婚姻。

雪住了,阳光不灿烂,却也开始照耀我的他乡了,该往回走就不能犹豫。只是我不能忘记一个人,织女也要回家,两个人干脆同车而行。像那年行走在雾夜中,我也用自行车驮着一个姑娘,冬日的阳光不会灿烂,却消除了一切视觉上的障碍、行走时的危机,寒冷也缩短了两个人的距离。离开市区依然是坦途,织女的笑声也消解了冬日的萧瑟,我应该豁然开朗。黑夜过后太阳照常升起,我重复海明威的话有点悲怆,一吐为快却能享受一点快感。织女又笑了,好像听一个人梦呓,却难以遮掩瞬间产生的共鸣。我相信每个人,尤其是姑娘,心中都珍藏着一点东西,且是轻易不会示人的,这么着心里就越发坦然了。只是不能总说太阳,那就说雪吧?

那时候,市区还不像如今一样肆意扩张,到了郊区就有了我和织女都熟悉的景象,路边的树、被雪覆盖了的麦田,再是不远处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我大多时候是木讷的,只有心情舒畅或酒精麻醉神经时才会消除一切障碍,所有的表现就与往日不同,口齿伶俐、思维也算敏捷呢!驮着姑娘走在回他乡的路上,我时不时地捕捉着可抒怀的景色。枯草傲立,树也不屈,一只麻雀落在带雪的枝杈上也不惧风雪,展开翅膀飞起来就是翱翔在暴风骤雨中的海燕……呵呵呵——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说到雨又忧郁了,我却不能不笑。只是还要说雨,可我断然不能重复与酒馆老板说过的话。我愿抓住成就天地的那条红线,也愿将雨后的虹送给新娘当嫁衣,却没有自信。沾着甘露的青草应该永远是朋友,可我还没有想过与家乡那块土地如何朝夕相处。所有的一切都是激情使然,我就不该原谅自己,那后来依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次证实罢了。只是我与织女行走的方向不会改变,所有的努力也都示着两个人必将暂时走向同一个终点。

还说雨吧?

只是冬天不会有雨,就是时间稍早或稍晚一点也可能有雪陪伴……啊……残酷吧?织女也啊了一声,好像对雨雪不敢兴趣,却有耐心听一个人说。雨点落在村南那条沙河里,会激起层层涟漪;落在庄稼地里,也会发出刷拉拉的声响;落在脸上凉凉的、痒痒的,肯定会禁不住地振臂高呼……啊——我的雨!完了?完了。好吗?不好!织女没了耐心就也该说说,说母亲能喂猪又能绣花,姐姐会做衣服,还会做鱼香肉丝,哥哥很富裕,过年时一家三口吃饺子可都是一个肉丸的……呵呵呵——好吧?好啊,一个肉丸就是整个饺子是肉丸,强调一个就增添了说话的力度,百姓们说话也很讲究呢!我不说雨了就也应该耐心地听织女说喂猪、绣花、做衣服和一个肉丸的饺子,却不能不想,只是想来想去还是雨。能激起涟漪和刷拉拉声响的应该是春雨,那个时节的雨金贵就十分吝啬,也有了诗文,只是我依然想说爱情。春雨里的爱情也离不开老家那块厚土,让熟悉的人伴着码字声去爱情自然是后来的事,可我不能忽视当时。其实呢每一个时段都有每一个时段的当时,虚构可以分割所有的时间,当时也就有可书写的价值。某一时段的“当时”正与织女走在回他乡的路上,想到春雨就想到了爱情,可老家那块厚土上的爱情不属于我,也自然没有想要的春雨。也是很多年以后,我书写老家的春雨、春雨里的爱情时,却会想到曾拥有的、不拥有的,比如依,比如织女,比如小C、小T和小H……也是与我的村、我的情人重逢时才倏然顿悟,爱情不再只属于一个或两个人,一条红线才让爱真的永远无疆!夏雨暴烈、秋雨缠绵,再加上淅淅沥沥的春雨,爱情故事也总是跌宕起伏,滋味就留在了雨中。又是很多年以后,我写完一个个与老家和老家的土地、河流有关的爱情故事,由衷地感谢雨,也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是我的雨啊!”

还说雨吧?

雨说来就来了,还是出去走走吧?与织女结束那段感情之后,没雨时我也经常离开那座大宅院。也用不着和自己商量,我随手拿起一把雨伞就走了出来。好在秋雨缠绵得有些细腻,也不像春雨那么吝啬,藏着无数个水滴的云,好像是被人扔进天河里的抹布,可我还看不到一条绵长的红线。走上大街之前,我要踩着泥泞走过一条小街,城内村在县城腹地却也是村,好像老早就硬化过的路面损坏后自然坑坑洼洼了。其实呢我离开那条小街,路况也不好,可街上的内容还算丰富。计生委原是评剧团大院,解散之后才盖起楼。那时候,计生委里还很热闹,计划生育是国策当然不能马虎,出出入入的有干部也有百姓,尤其是那些打算多生一胎的人,南辕北辙,有的却也能殊途同归呢!往北走还有计量所,往南走不远就到了文化馆。文化馆里也很热闹,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我去送报纸常看见院子里放着不完整的石碑或瓦罐什么的,那可是文物呢!文化馆在一块高地上,四面都是很旧的青砖瓦房。后来,文化馆也盖起大楼,据说县文联曾搬到了那里,可我从来没去过。那时候,百十号人聚在一起谈论文学的盛况早就没有了。文化馆的门槛不高,可要进去必须先上一个小坡,不陡,只是也要用一些力气才行。我与馆长、所长们熟了,不送报纸也过去和他们说说话,完了人家总是送出办公室,还很热情地说:“有时间过来坐啊!”只是我至今还没认真地写过文化馆,好像很熟悉,却又觉得好像很陌生。站在街上,我看着落在文化馆里的雨笑了笑,只是依然看不到一条令人兴奋的红线。

雨还在下。

方家在五金公司后边,淩丽天天从婆家出来往东走完一条小胡同就上了街,再往北走几十米到了十字路口就行。电影院在十字路口西北角上,跟文化馆对着,交叉在一起的两条街都不怎么宽敞,要是赶上放新电影,门前老是乱成一锅粥……啊……其实呢我不只是作《拇指上的树》,很多小说叙事牵扯到县城都变通着采用那里的地理环境。如今呢倒有一些变化,老电影院却不过换成了二层楼,多出了一大片空地,至于五金公司也是拆旧变新,地理位置依然没变化。一个地方往往会发生很多故事,也会牵扯到很多人,自然少不了盛开着的花。再往前走就是那个十字路口了,五金公司、电影院还是老样子。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来不过是看电影成就的一种情结。我也写过与电影院有关的爱情故事,却都与从老家那块黄土地上跑出来的人有关。往东走不远还有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南走就看见了招待所。只是如今呢早变成了一片商业区,负责政府招待工作的也变成了宾馆,就在老招待所对面。过去呢老招待所也是青砖房,地方宽,房子照样很多。县文联有活动或安排大作家们的食宿,总是去老招待所,之后就在宾馆里,楼很高,一层一层的,楼梯也是一蹬一蹬的……啊……总是像上山。后来,宾馆里按上了电梯,却有恐惧症,曾被困在三十层的大厦里,我才总是爬楼。好在大作家们坐着指点迷津的楼层倒不是很高,我走进会议室坐下来,能和一群人体味到受益匪浅的快乐呢!人们离开的时候,宾馆的服务员都会热情地说:“欢迎您下次再来!”其实呢就是服务员们不热情,宾馆里也到处贴着热情的文字。只是也不能抱怨什么,宾馆本身就是暂时驻足的地方嘛!

雨还在下。

再往南走又有一个十字路口,再往西走就是县政府了。县政府一直是那个样子,可县长换了一个又一个。看过一部小说,有人问一个美国人现任总统是谁,人家说不知道,乍一听不合情理,可细想想又不无道理。搬到东城区后,我最远也不过到邮局,至于谁是书记、县长就真的说不清楚了。送报纸的时候,我差不多天天出入县政府……啊……该是后边的县委大院,年节时书记还走近一群送报纸的小伙子送上祝福。倒也写过县府里的人,却都是以小公务员为原型,他们天天干着给书记、主任们打开水、扫地之类的事。只是有个小伙子来自西部山区,父母是在山区任教的国办老师才有可能进入县府。遗憾的是,我永远走不进县府,自然写不了官场小说,好像依然是距离使然其实呢也就是呢!

我还不想回去继续往西走,一直走,不朝两边看其实呢看也是他乡就一直往西走。城边上有一座山叫陵山,有靖王刘胜留下的金缕玉衣就有了名气。我写过一篇传奇小说,特意为刘胜编了一段也是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只是靖王有类似康熙微服私访时的艳遇,就必须为自己修建坟墓,当然要设法让刘胜逃出来,要是和修墓的民工们一起被封杀,他那一百多个儿子也没了着落。我每次登上陵山颇有感慨,却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啊……就是烦闷了出来看雨,打着一把雨伞独自走在上山的路上,我还没想过为刘胜写点什么,却没少上陵山。县里要将陵山开发成旅游景点先栽树,县直机关里的人就首当其冲,我和那群送报纸的小伙子也不落后。县文联搞活动,必定让大作家们游览陵山,文学青年们在山上聚首也豪情万丈呢!那时候……啊……也是我冒着雨上山的时候,山上的树早成了气候,雨中的绿也深沉了起来。上山不只是一条带石蹬的路,却要买门票,尤其是按了上山缆车后。只是绕道山南还有一条路,没有石蹬也不要紧,横竖有高高低低的石块或大小树木助力。走上陵山之前还能见到一座庙,好多年来香火一直很旺。读过一些佛教书,作《泽地简》时还写过一群佛门中的人,可我对烧香拜佛不感兴趣。到底站在了陵山顶上……啊……应该是将靖王墓踩在了脚下,县城就渺小了起来,举目眺望老家那片厚土也浮现在眼前。只是我没有振臂高呼的豪情,也只是一点难以诉说的情愫。雨还在下,眼前突然飘起无数条红线,却只有一根长长的,也绵绵的属于我,只是又那么缥缈。待我闭上眼睛,那条长长的,也绵绵的红线就在心里了,其实呢只有留在心里的才会永远不逝!

只是我必须回到冬天,身后的织女说喂猪、绣花和一个肉丸的饺子也乏了。快到县城的时候,自行车却出了故障,不是很严重,可修不好也断然不行。好在我推着自行车和织女走了不远,遇到一个修车的老头儿。两个人该分手了必须分手,我没说再见,织女也只是轻轻地笑笑就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冬阳依然不灿烂,站在县城的街边,我仰起头来看着的确不灿烂的太阳还在想雨。好在又过了一个冬天,到底在他乡的雨中看到一条红线,与留在心里的一样,长长的,绵绵的,也是我一生的牵挂呢!

1991年5月4日,我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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