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完晚上八点的肥皂剧,夏瑶习惯性的进浴室洗澡。她随手把手机放在梳妆台上充电,出来时那里屏幕一闪一闪,是高欣雨发来的短信。
蒋伟回来了。
简短的几个字震得她啪嚓一声把手机跌落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手机,刚定了定心神,就感觉梁程瀚在身后撩起她那头濡湿的长发,吹风筒的呼呼声一下就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蒋伟是她大学时同专业的学长,因为写的一手好文章,长得一张俊脸,一直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大三他们刚认识时,高欣雨就曾半开玩笑的对她说,“男人呐,长得帅就是好,什么都不用干,坐在那就能把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夏瑶承认那时自己对蒋伟充满了幻想。他是北方人,身量很高,普通话说的字正腔圆,很标准。他一直喜欢户外运动,朋友圈里的照片不是高山上的星空就是苍茫大地和原野,而他总是叉腰站在风景里,体格强健却又充满文艺情怀。夏瑶想起他去远方读研前曾邀她去徒步,不像梁程瀚,只知道带她去逛公园。
吹风筒的声音停了下来。梁程瀚揉了下她的头发,打了个哈欠,“睡吧。”
夏瑶点头爬上床,这晚她一直背对着梁程瀚躺着,她失眠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想蒋伟。
2
她不知道该不该埋怨高欣雨告诉她这个消息。这个家伙从前一直自诩为宿舍里的情感顾问,开口能聊八卦,低头能做文章。可毕业后,她总嚷着自己降级了,因为她成了夏瑶的私人顾问。
“你怎么知道蒋伟回来了?”夏瑶低头故作镇定的喝着咖啡。
“这有什么难的?”高欣雨正往杯子里撒着焦糖,“蒋伟是去读研又不是与世隔绝,身边自然会有人知道他的动向,只要这个人恰好也认识我,一切不就顺理成章的解决了?”
“杂志社的人果然神通广大。”夏瑶笑了笑,那笑里有高兴也有苦涩,其实她哪里关心消息得来的手段,不过是想知道是否准确罢了。她发现她心里还有蒋伟,暗恋这么些年,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她以为他们俩依然会是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可令人惊讶的是,蒋伟当晚竟主动联系了她。他在微信里发了个笑脸,虽然简单却足以激起她心湖里的水花。
那晚梁程瀚出差,她攥着手机和蒋伟聊到午夜。他们像学生时代一样谈过去聊理想,久违的亲切谈话填平了时光在他们心中凿出的沟壑,夏瑶想起他们认识后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密切联系的时期,那时的他们谈天说地,畅聊未来,而如今那种心灵契合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她舍不得放下手机,可想起明早还有个重要的工作会议,不得不遗憾的先说了声晚安。蒋伟很快也发来个月亮的表情,可隔了几秒又发来了句简短的话。
“夏瑶,从认识你开始,我心里就藏着一段感情,只是不知道现在回来,算不算晚?”
她握着手机,忽然想起高欣雨曾大言不惭的说蒋伟一定也对她有意思,她那时自卑的觉得蒋伟一定看不上她,可没想到几年后老天竟让她梦想成真,只是一颗心为什么跳得既高兴,又有些难过?
3
那时的夏瑶还是单身,如今她身边却已经有了梁程瀚。他们俩是父母辈的朋友介绍认识的。门当户对,学识相当,一开始交往就被家里的亲戚诩为天作之合。
夏瑶一直也觉得还算满意。毕业后她进了体制内工作,梁程瀚也在一家国有上市公司里上班,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不骄不躁,像一条平静的河流,既不开叉也不奔流,似乎只等着有一天汇入死亡的大海。
夏瑶不知道死是什么概念,在她能感受到那种威胁之前,她心里更多的是对青春急速消逝的恐惧。她有时会摸着自己的脸反复照着镜子,别人都以为她是害怕看到自己年老色衰的模样,可她心里知道,她其实更害怕在还年轻的时候就行将就木的活着。
蒋伟的出现激活了她那颗枯槁的心。他身上带了种神秘又吸引人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去关注。在离开她的这几年,她看到他的足迹又踏上了更多的地方,那一张张或潦倒或神采飞扬的照片像磁石似的吸引着她,她忽然觉得,如果生活真是一条河流,她真希望自己能在它最激荡的时候,扬起最高的水花。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纠结的痛苦里,回到家也没心思做饭,手机却忽然响了。
电话那头是梁程瀚照例的关心,“吃饭了吗?”
夏瑶忽然就发起了脾气,“除了吃饭睡觉,你还能想到点别的吗!”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愣了一下,“谁招惹你了,好端端的怎么跟吃枪药似的?”
夏瑶一下就后悔了,她知道梁程瀚关心她,可她心里憋着股情绪,控制不住。
在她道歉之前,梁程瀚已经好脾气的原谅了她的无理取闹。他告诉她冰箱里还有些牛肉、土豆和蔬菜,要是她实在不想做,冷冻箱里还有一包速冻饺子,味道不错,蒸一蒸就可以解决温饱问题。
他的体贴让她难受。她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他说的那些菜,还塞了很多其他东西,她知道那是他出差前特地买的,随手翻出包牛肉炒了炒,那冲鼻的油烟味一下就熏得她掉下泪来。
4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抉择,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在走入社会之前,蒋伟一直是萦绕在她脑海里的理想恋人,她仰望着他,小心翼翼的连心思都不敢透露。而梁程瀚,只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伴侣,在平凡的生活里,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夏瑶打算离开。她发了条短信告诉梁程瀚她的决定,原想在他回来之前搬走行李,哪知东西还没打包好,梁程瀚就已经打着飞的赶了回来。
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出差前阳台上原本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裙,可如今被夏瑶这么一收,只剩几件灰白男装惨淡的在风里飘摇。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夏瑶以为他会怒不可制的责备她的无情,哪知他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一件件码放整齐的行李,呐呐的问了一句,“你真的要走吗?”
那一刻,夏瑶忽然觉得鼻酸难耐,她认识的梁程瀚就是这样,即便在最伤心的时候也会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艰难的点了下头,拖着箱子从他身边轻声而过,她看到梁程瀚僵直着身子站在那,一只手抬起又放下,那一瞬间,她感觉一双眼睛竟濡湿的看不清前路。
5
可人总是那样,只会在舍弃的那一刻最痛,一旦过了某个节点,就会被眼前所得到的东西晃得眼花缭乱。
时隔几年不见的蒋伟蓄了些胡子,帅气中带了些成熟。夏瑶拉住那只梦寐以求的手,快乐得忘乎所以。那种快乐像得到了念念不忘的糖果,更像突然升腾上了云端,飘然中带了点不真实。
他们每周约见几次,从前她只觉得蒋伟敢想敢做,像只自由的雄鹰,可相处下来才发现他是叼着玫瑰的月礼服假面,不时送上一束鲜花,给她浪漫的惊喜。这样的男人最易俘获女人,所以没过多久,夏瑶就忘了梁程瀚,因为他带满了烟火气,在这方面差蒋伟十万八千里。
周末蒋伟像从前一样约她去徒步,而最近更是大胆的提出想带她去印度,那个被他许为乐土的国度。
夏瑶说她要辞掉工作时,高欣雨觉得她疯了。要知道对夏瑶这样从没吃过苦的女青年来说,流浪从来只是一针对抗乏味生活的兴奋剂,一旦成了种常态,恐怕现实的骨干远胜于精神上的欢愉。
夏瑶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都说爱情要受些苦才能变得深刻,去脏乱差的印度,符合她想象中蜕变的标准。
飞机如期在那片火热的土地上降落了。即便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机场外嘈杂的拉客声还是吵得她头疼。她闻到大街上牛粪垃圾发出的恶臭,习惯性的想找人抱怨,一转头却发现身边的蒋伟不仅一脸淡定自若,甚至连鼻子都没掩一下,那一刻,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那晚他们被当地司机拉到一家破旧的旅店住下,狭小燥热的双人间里不仅没有空调还爬满了各种壁虎。她站在门口傻了眼,可蒋伟只是拍了拍床单坐下,掏出件衣服就出去外面的公用厕所洗澡。如果换做是梁程瀚,她早就毫不犹豫的拉回他一阵咆哮,可这个人是蒋伟,她仰望了他太久,不愿破坏她在他心中坚忍美好的形象。
这一晚,她僵硬的躺在床上,彻底失眠。她讨厌稀奇古怪的动物,以前梁程瀚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连乌龟都没敢养,如今倒好,养了一屋子壁虎,让她怎能不起鸡皮疙瘩。
她多么想跟蒋伟抱怨,可她不能,就算能,他也听不见,因为他已经呼吸均匀的睡着了。
6
夏瑶就这么睁着眼睛一直熬着,可旅途的疲惫让她一双眼睛不停的打架,她记不起沉重的眼皮是什么时候耷拉下来的,她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的陷入进梦中后不久,就有什么东西湿湿黏黏的贴在脖子上。她起初没太在意,可等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立刻被脖子上的壁虎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她发疯似的拍打着脖子,直到那怪物终于灰溜溜的消失在黑暗里,接近奔溃的情绪才稍微缓解下来。她像惊弓之鸟的似的再不敢睡着,急急忙忙的想叫醒身边的人,却发现扁平的被子下并没有蒋伟的踪影。她一下慌了,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拨蒋伟的电话,可那头除了噪音似的滴滴声,哪里有他的声音。
她放下手机呆坐在床上,下意识抱紧膝盖,一串泪忽然像泄闸的洪水似的喷涌出来。眼泪砸落在膝盖上,她摸着那一片片黏黏湿湿的液体,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叫做彷徨的东西。
蒋伟没想到她会醒来,回屋后连说了几声抱歉。她眨了下干涩的眼睛问他去了哪里,他兴奋的摘下相机告诉他看见了美丽的日出。
夏瑶强颜欢笑的看了他相机里的美景,白日重新归来,她听见蒋伟说,他想去瓦拉纳西。
7
一大早他们就去了火车站。宽敞的大厅像个巨大的收容所,不论白天黑夜,里面总是躺坐着各种不修边幅的男女。他们有些并不是真正无家可归的浪人,而是等待出行的旅客,夏瑶看着那一双双木然的眼睛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可当听到他们的火车晚点了七小时后,瞬间就明白了他们眼底的那种无可奈何。
蒋伟找了地方让她坐下,可他只知道这件事,却忘了从起床到现在,他身边的女生肚子一直空着。她不着痕迹的捂了下胃,想起从前梁程瀚总不厌其烦的叮嘱她按时吃早餐,心中竟有些酸涩。
夏瑶没打算说,她习惯了一种被动的相处模式,想等着蒋伟自己发现她的不适,可他只是端着相机认真的拍着路人的表情,自己有精神食粮,以为别人也跟他一样。
夏瑶一直忍着。她的精神和她的胃一样处在一种虚空的状态里,偏偏蒋伟不仅一无所知,还有空找她闲聊。他指着站外一棵绿色落叶树问她名字时,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答案。蒋伟一直觉得她博学多才,可他不知道她其实是个植物盲,唯一记得的一种槭树还是梁程瀚教她的。而那一种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他说希望有一天能和心爱的人住进一个种满槭树的院子里,在她印象中,那是他说过最浪漫的话。
胃里的胃液和她的心绪一样在剧烈的翻腾,她强自镇定的站在那,可身体上的难受终于让她忍无可忍。她跟蒋伟抱怨她快要饿死时,蒋伟这才后知后觉的跑去外面的商店买早中餐,而这时已经接近下午三点。
他去了大半个小时才回来,回来的时候除了提着一袋食物,手里还多了一小束玫瑰。如果换做从前,她一定会惊喜的迎上去亲他一口,可他不知道,就在十分钟前,有个印度阿三骚扰得她将近奔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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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尽周折终于到了瓦拉纳西,可见到恒河的那一刻,夏瑶是失望的。虽然她原本就没对这个地方抱有什么幻想,可蒋伟把这里说的十分神圣,还打算在河边那一群破烂的旅店里选一间住下。
夏瑶不想再住在壁虎窝里,义正言辞的提出了反对。蒋伟有些吃惊,他一直以为夏瑶也很享受这种流浪似的生活,可他一路上只看到夏瑶对他露出的笑,却没发现这笑里隐藏的勉强。
蒋伟最终还是妥协了。虽说他对远离恒河的这个旅店并不满意,但这段不长的路并不妨碍他渴望朝圣的心情。趁着天还没黑,他匆忙放下东西就拉着夏瑶去看落日,他说恒河的落日能洗涤人的心灵,可夏瑶只见到一片平淡无奇的水光,并没有感受到他心中所认定的圣洁。
夏瑶这才发现她并不了解蒋伟。从前她以为他照片里透出的虔诚是为了文艺刻意营造出来的气氛,可实际情况是,他的放浪形骸以及他对流浪的喜爱早就深入骨髓。
回到旅店,蒋伟突然说他想推迟回国日期,夏瑶听到时吓了一跳。之前独自被留在旅馆里的恐惧还没消散,这下又来了点更刺激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给旅行打上了太多浪漫主义色彩,她不是浪人,真要在那种脏乱差的阿三之国长期呆下去,她想她一定会彻底疯掉。
她想起了梁程瀚口中那个种满槭树的家,第一次发现自己和蒋伟其实是两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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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了一夜,第二天夏瑶跟蒋伟摊了牌。从交往开始,他们之间的主动权就一直掌握在蒋伟手上,他没想到夏瑶会跟他提出分手,索性他的爱并不狭隘,不会强迫无心的人留下。
夏瑶感激他的大度,她拖着箱子离开像从一场梦中醒来,既然他的世界她不懂,那不如各回原位,在各自的世界里各自安好。
飞机离地的那一刻,她松了口气。眼前异国的土地渐渐缩小成斑块,她突然意识到这次的印度之行不单单是一次旅行,更是一次对爱情、对生活的冒险。她兜兜转转,在经历过身心的双重折磨后才发现,太过期许的爱情往往像易碎的玻璃,炫目却不实用,反倒是平凡的爱情,轻而易举就能让生活开出花来。
下了飞机,她拖着箱子直奔梁程瀚家。她口袋里还揣着那把钥匙,开门的刹那,她以为能看到那张熟悉的笑脸,可里面漆黑一片,直到灯亮起时她才发现,客厅竟然和她搬走时一样,凌乱又有些空荡。
高欣雨告诉她梁程瀚独自去了远方的城市疗伤,夏瑶关上门,拖着行李立刻又重回了飞机场。
熟悉的夜空下,无数架飞机升起又落下。她想起书上说,遇上一个好女人就像碰上千年一遇的彗星,可其实遇见一个好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用关怀给寡淡的生活注入了永恒的爱意,为了找回这道弄丢了的光,她愿意奉上一辈子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