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Y说她奶奶去世了,今天回来就订机票,明早一早赶回家。想起昨天和她聊,她说最怕的是父母,对啊,最怕的是父母,我最怕的便是父母的离世,所以我从来不敢想他们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儿。哪怕他们寿终正寝,躺在家里舒适熟悉的床板上,我也不愿意想这件事真的发生。
其实我也很难想我的奶奶真的有事,可是回去看到她衰老的样子,我还是得要做好见一面少一面的准备。我的奶奶,腿脚已经不便到小腿萎缩,7月初我回去办户口,她躺在床上略带抱歉的说“我条(方言,意‘跑’)不动了,要是条得动我就帮你条了。”我在地板上收拾衣服,我听着大声回一句“我国人去就行啦!”奶奶耳聋,听不见我轻声细语的讲话,奶奶自顾说“我条不动了哟,要你国人条哦…”
在我的论文里,爷爷奶奶总是起的很早,那是我小时候的记忆,他们总是着急的人,怕起晚了,场就散了,赶路的车就走了,我小时总是赖床不遂他们心意,他们叫我一次又一次,有时威逼“快点啊!不是车等你是你等车啊!”,有时利诱“快点起来啊!三角粑都要卖完了!”
第二天一早,三姑把我叫醒后去医院,头一天晚上她睡着睡着起来嘱咐我回家怎么称呼人,给我安排一天的行程,怕我回去办不成事,怕我回去没地方吃饭。我长大之后,奶奶便不再敢叫醒睡懒觉的我,但是她又很着急,我迷迷糊糊中能感觉到她拐杖“哚哚哚”的从沙发到我房门口的由远及近的声音,停顿的时间是她犹豫着要不要叫醒我,也是她腿脚不便的停驻的时间。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起来,我去厨房看有没有早餐,没有,想来是三姑着急去医院没给我做,以往每个早上厨房都有做好的早餐,在锅里热着,或者我一起来三姑就会问我吃面条,她立马给我做。然后我回到客厅,拿茶几上的饼干吃,奶奶叫我开一箱牛奶,我说没打开过,懒得开,奶奶用手指牛奶,坚持让我喝牛奶,我打开牛奶,拿了一盒,也顺手递给她,奶奶说她不喝,就像很多次我拿三角粑回去她不吃,我递蛋糕她不吃一样,她想把最好的留给我。我喝完一盒,要去洗漱,她又要我喝一盒。我说喝牛奶又不是喝水,奶奶无知又愚昧,鸡蛋牛奶是好的,她总是坚持多吃多好,恨不得一顿吃了身体就好了。我大二时她手臂摔断了,我打电话回去她就跟我抱怨,说鸡蛋牛奶每天都在吃啊,怎么手就不见好啊!我安慰她,得慢慢恢复啊,老年人不比年轻人。
我在洗漱,她就开始哆哆嗦嗦的走到饭桌前,看我在卫生间里涂涂抹抹。我换衣服,整理要带回去的文件,她就开始问“你回去找袁家俊吗?要会喊哦!叫叔,要舍得人,莫怕笑。”我嗯嗯回答,忙着自己的事。她一会又想起什么来,“刘小平你记到起,要喊舅公哦!依到你妈那边喊。”然后她像突然想起我午餐的问题,“中午饭到哪里啊?”我答“四奶屋头。”她旋即开始即兴教学“回去,你这样喊‘四奶哦,我回来办事啊,问你要碗绿豆稀饭吃!’”我说三姑和妈昨天已经打电话打点好了,你不要担心了。奶奶根本不搭理我,她又开始絮絮叨叨算,说今年到大姑家时,家里有米面好几斤都是送给四奶的,回去吃顿便饭肯定没问题的。我走到门口,看到三姑准备好给四奶带的礼物,穿鞋子,准备出发,奶奶又想起什么来,“伞啊!乖儿,打伞啊,外头太阳大!”伞在我的包包里,我无奈只好把伞拿出来拽着手里,她才放心我不会被晒到。
我在回乡的车上,想起我刚到家,晚上我看完电视回房间睡觉,奶奶瞌睡浅,她醒过来就跟我说她上厕所摔了好几次,怎么爬到房间怎么支撑着起来,我给她按摩腿,她跟我说人老了,造孽哦。我摸摸奶奶满头的白发,人老了,也变成孩子一样无助了。回家签章还算顺利,到处都已经打点好,就连我在百汇支路等车,都有老板娘送我糯包谷吃。四奶给我包抄手吃,四奶说她很想我奶奶,回来有人说说话。傍晚我走路去大姑家,大姑家那晚刚好在抓蚕果,我也跟着帮忙到11点,大姑安排我睡空调屋,他们却忙碌到凌晨2点。第二天我回城里,大姑6点多问我要吃什么,我看到楼梯拐角有洋芋,便说要吃酸辣土豆丝,大姑问我怎么个做法,我说就是多加点醋。等到7点多,大姑把我叫起来,下楼到厨房一看,满满一大海碗的酸辣土豆丝,切的厚度跟我奶奶有得一比,这是让我大姑爷笑话的祖传刀工,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待人赤诚。
大姑摘了一袋已经有些老的糯包谷,背着苞谷送我去万灵庙赶车,大概要走20分钟的山路,我在路上才知道,原来大姑他们早上5点就起来了,摘完姑爷挑了一担,大姑背了一背,赶紧拿去卖了。大姑说姑爷劳力不行了,这一路歇了好几次。我说这以前是用草做草笼子,蚕在上面结蛹,现在都变成塑料咯,大姑说是啊,这个方便些,不像你们婆婆那个时候了。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一到摘蚕果的时候,爷爷会把家里堂屋的灯泡换成瓦数大的,昏黄一下变成明亮,趁着一晚上摘完,第二天背到仁义去卖。那时候奶奶手脚麻利,看不上我东扯一只西逮一只的,爷爷奶奶,谁还没年轻过呢。
我们在长大,他们在老去。他们撑起了我们的世界,可是我们却无以回报,子女儿孙,各有各的生活要奔波。我跟YY讲,这样的爱之于我们,大概是永远也报答不完。我们终究要辜负来自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幺爸的爱,但是我们将来肯定也会被辜负的,大概这种“亏欠”延续着世世代代。
回来,和奶奶带来乡间的消息,像风一样带来故乡的呢喃。我一一更新着回家的见闻,奶奶,果然是有着乡愁的人。她说也想回去,跟四奶,跟乡亲们一起讲讲话,可是腿脚不便,小的不放心。她也会专业的问大姑家的农事,我一回答反倒显得特别外行,我是农村出来,我却脱离农村土地,而我的奶奶,是一辈子都在和土地讨生活,她和逝去多年的爷爷一起养活了一大家子,过过灾荒年间,比谁都珍惜粮食,比谁都敬畏土地。
回来第二天我就要离开家乡了,坐高铁回北京。三姑和奶奶并不知道我第二天就要走,三姑还准备好了魔芋烧鸭,我说在家呆着也是无聊,关键是没钱,不如回来工作。在高铁上,我旁边是一个73岁的老奶奶,她儿子在北京,带了一大堆香肠菜籽油来看儿子。她以为我是孩子在涪陵,暑假把孩子送回老家,我苦笑说我还没结婚呢。中午,她买了一个45块的盒饭,我则啃面包就着牛奶,她吃完一直跟我说贵啊,中间她儿子儿媳分别打电话来问,她都说贵啊贵啊。晚上我把面包分给她一点,邻桌的也把饼干鸡蛋给她吃。我想起我的奶奶,有一年送我去浙江时,那时候她还很年轻,我还很小,三姑给我们准备了车上的食物,还用奶粉兑了三四瓶水,可是炎热的季节里,牛奶第二天就坏了,我一闻有泔水味道就不再喝了,奶奶却坚持着把味道怪怪的牛奶喝完,却从内裤里层(奶奶怕钱被偷,把钱缝在贴身里)翻出几块钱给我买矿泉水喝。
绿皮火车就那么晃啊晃的往前开,慢悠悠的车里有个年轻的奶奶;如今高铁嗖嗖嗖的呼啸奔跑,慢悠悠的奶奶,变成了个年老的奶奶,她赶不上高铁了,我还妄想着带她坐飞机。她只能坐在沙发上,偶尔撑着走到阳台上看看外面的天空,她的儿孙在外面的天空翱翔,她却老得只能在家痴痴的等,呆呆的望。
奶奶看我在收拾行李,作出不想影响我的工作生活,但又隐藏不住期待的问:过年回来不?
我想也不想的回答:回来回来,要回来!
《父后七日》影片越到后面,情感却浓郁了起来,我旋即给家齐发信息,说这是一部后劲很强的电影。
父后某年某月某日,我在香港转机时,看到烟酒,想给爸买一条“黄长寿”,那一秒中的错愕,让女儿在吸烟室里哭得泣不成声。
女儿回来台北,跟好友在酒吧聚会,说父亲去世了,好友白目问“真的假的?”女儿说:“还好啦,我也经常忘记。”
我们总是会有那么几个人,明明清楚的明白他们已经走了,但内心还是会忘记,总以为还在老屋里,还在办公室里,甚至在田里劳作,抑或在等红灯的车里。
我也经常忘记,这句话的背后是:我从来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