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村庄

    呵,我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你的黝黝土地——那里田野广阔、阡陌纵横、鸡鸣狗吠、青麦如茵、树影婆娑、玉米杆儿又又粗又长,有明黄的又大又圆的月亮,照着村口的井与路,狗与人,还有那些素淡的每日升起在家家户户的炊烟和人人都晓得的细碎的每日发生在村里的长长短短的婚丧嫁娶爱恨情仇的故事。

  呵,你是在我的梦里了——在我的梦里啊。现在,我肉大身沉,背井离乡,在距离你1万亿光年的地方吗?不,我离你没有那么遥远,我离你的距离是微风与云的距离;是蓝天与土壤的距离;是狗与鸡的距离;是董家大表嫂与她少年时的情郎的距离——看似紧密相连的关系,日日相见,却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距离。

    呵,我怕是再也回不去我的村庄了——哪怕是光秃秃的黄沙梁,哪怕是平展展的自留地,哪怕是潺潺的清渠水,哪怕是枝叶交柯的白杨树,哪怕是野草丛生的广袤的田野——那里长满了开着粉色花朵的打碗碗花,开着黄色花的“毛毛格”,开着淡紫淡粉色花的“老鼠草”,还有一到七月便结出指头粗细,吃起来脆脆甜甜的“羊奶角”和“蒿瓜”。在明亮的夏夜里,蛐蛐儿唱着歌求偶,蟋蟀发出又明亮又清脆的叫声,吸引着同伴——月亮又大又圆,微风拂过树木与庄稼以及人和狗的头面,发出轻微的“飒飒”的响声。呵,爷爷又提着他的那杆长烟枪——火光如豆,一亮一灭——他用烟枪对着灯火,嘴巴使劲咂着烟枪的另一头,满足的吞云吐雾。而我家的大黑听话的卧在他的脚边,呵,这真是一条忠诚的老狗——它和爷爷一样,到死都守候着这个村庄,还有坐落在村庄里的一隅的我的家。

    呵,现在是傍晚了,母亲围着旧的花布围裙开始擀面——她用勤劳的双手吃力地挤压手中足有3斤的面团,又把它用圆圆的杆面杖擀开,撒上一点雪一样白的干面粉,再卷起来,再擀开。此刻,她的黝黑的头发上,她的美丽的面庞上都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灶膛里的柴火正舔着那口巨大的铝锅,映的她的脸膛发红——这是母亲无私的爱——她爱父亲——所以她替他诞下了6个儿女——她爱这个家,所以她跟着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爱这个村庄——所以他她死心塌地的守在这里——把青春埋在土里——用爱浇灌——用她的勤劳与朴实,使这个家庭兴旺,使这个村庄繁荣。哦,这些忠于爱情,忠于家庭,忠于土地和村庄的女人啊——使村庄的炊烟日日升起,使村庄的香火不断——撑起了村庄的半边天。

    然而,我再也回不去那个叫新井的村子了。哦,我现在住在带电梯的足有140平的高楼上——从这里一出门,便是繁华的商业街。一进门,我便与世隔绝——一道厚重的叫做防盗门的铁门——把人与人——心与心,甚至月光与微风,蝉鸣与蛙叫,蚂蚁和昆虫,甚至春天的消息和冬使的来临都一一阻断——这里的人,面无表情,互不相识——即使彼此在打招呼——也不清楚对方是什么身份。他在政府工作?是一把手?除了偶尔会碰上表情卑微而谨慎的人双手提着大包小包——貌似是烟酒?羊肉?土鸡?还是什么——我猜不透。只是从经常碰在大院里那个高傲的的人的表情判断,又从大院里的人的闲言碎语的嘴巴中得知——他刚刚升任某单位的一把手,正春风得意。

    呵,村庄里的人与庄稼,人与人,甚至人与狗,人与鸡猪,人与春天,人与万物,人与自然,都是那样的和谐熟悉——我父亲从来不翻日历,就知道小麦下种的准确时间——邻居们成日里来我家借播种机,借方头铁锨,甚至来问过他今年地里种永良4号还是15号比较合适。每年的元宵节一过,他便换下年节才穿的新衣新裤新鞋,复又穿上他的劳动服——旧衣旧裤,开始清理鸡圈、羊圈、厕所里的粪尿——那些看似腌臜的东西——在他来说是宝贝——他把它们清理出来,再晒干,又细细的砸碎,然后开上三轮车拉到地里,小心翼翼地使他的土地肥沃——就好像母亲把细而长的面条捞到碗里,喂在她四十一岁才生的老疙瘩(我弟)的嘴里一样仔细。他们使他们的土地肥沃,使他们的儿女健壮,使他们的村庄繁荣——以他们为单位的二姑婶家、十三奶奶家、田姑舅爸家、苟三叔家还有我家隔壁的李学衡家都复制了和我们家一样的生活模式——他们为这个村庄出力,贡献汗水与青春,劳作而死,没有一家人大富大贵——村庄是平等的,给予你的和我的一样多——从来没有哪一家像我们住的小区一样——暗地里攀比谁家的房子平米更大——你开的是保时捷还是宝马X6——村子里只有一户养靠养鸡发起来的种家(读虫),有一辆黑色的丰田凯美瑞,孤单的停在他家的大门口,连个聊天、炫耀、比较的对象都没有,甚至车坏了以后换个螺丝、轮胎,借个工具都很难借到。

    哦。村头那一条沙石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三轮车、电摩托、还有行人和孩子狗和猪鸡都一起变得泥泞不堪。一旦下雪,所有的屋顶、草垛、柴垛、牛棚、猪圈、狗舍、树木、林地、田野都穿上了厚厚的雪白的棉衣——一片素净的白,这白将村庄包裹,掩埋,又使它湿润、干净、素雅,像一幅画,安静地平铺在地球的一隅——而这幅画,一直在我的梦里。

    哦,我家地邻孟尕婶穿着橡胶鞋又来我家算水费了——为了三分钟的跑渠水,她已经不厌其烦地来了三回,“行吧,那我们抬上吧”,到最后我憨厚的老爸和老妈让了一步,才让刚才寸步不让的紧张气氛立即疏散开来,孟尕婶笑嘻嘻的回去了。三分钟的跑渠水,多大的事儿?至于吗?对于村庄的人来说鸡零狗碎,大到婚丧嫁娶小到三分钟的跑渠水,你掐了我家的葱,她拔了我家的蒜苗、萝卜,摘了一两个番瓜,那都是事儿,如果像城里人一样——哪家的男人睡了哪家的女人——整个村庄就像一锅煮沸的水一样——翻腾起来了。不像城里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真是少见多怪!”城里人司空见惯的小事,在村庄里,就是事儿,有时候还是大事。

      呵,现在我是回不去了。我的土地,我我的村庄,给我以生存的米粮和成长的地方,我怕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呀——尽管那里还有我的年迈的父母,经历了40年风雨的泥屋,有我上过的小学、中学,有我割了一半的麦子,养成以后没有卖掉的小羊,还有我十三年前亲手种下的杏树,还有我童年时期和林姐、翠姐、大姐、二姐一起垒起的鸡窝,爬过的山豁豁……。还有成年了以后,和父亲母亲一起盖起的羊圈、猪圈和厕所,一起平整过的花园——日日在梦里。

  呵,我怕我是回不去了,尽管我开着白色的广本越野车,距离你一步之遥,我怕我再也回不去了,日日浮在我梦里的村庄啊,——我怕,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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