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葬礼没有落雪

他如细微的尘埃因一场不明所以的邂逅停留在这片土地上,平凡而不失风雅。他也曾温酒酬夜,怒衣鲜马。后来降了一场风雨,落了几分雪月,熬了几度春秋,又听几回曲终人散,他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游行。在此之前,没人会忘记他,在此之后,没人会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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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时候很是安详,在一场梦里。躺下后,便再也没能睁开眼。这是他们告诉我的。

他们是前来吊唁的人,带着沉重的步伐踏入灵堂,叩拜上香后迈着轻快的步子挤入围坐在火盆边上的人群里。聊着近来乡村里的八卦,或者谈谈各自儿女。这一场葬礼仿佛是他们聚会的机缘,与此同时,悲伤与遗憾不该在他们脸上逗留太久,毕竟聚会,是一场好事。

好事意味着谈笑风生与欢呼雀跃,意味着兴致勃勃与神采飞扬,但是这种词与眼下的素衣白纱拽布拖麻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那么的相得益彰。或许在这种场景下,最尤为突兀的是他的子女。这是他的葬礼,与旁人无关。

母亲带着我与妹妹走到灵堂前,我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后,从她手里接过三炷香又拜了一拜,道:“爷爷,我来送你了。”

后让至一旁,妹妹亦复如是。

我极力想从干涩的眼睛里挤出一滴眼泪来,它们却像不受控制般拒绝配合。我想,我大概是一个冷漠的人。

从不敢妄言自己看惯了生死,但是随着时间推移,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渐渐淡出了视线,于我,于他们而言,这都无关紧要。

在那样的平凡的一生中,没有人会考虑身后事,也没有人会愚蠢的想要名垂青史,这好似一种惯例,人走了,就不再提起。那么庞大的身影,贯穿了大多人的一生的活物在被一抔黄土掩埋后,便消失殆尽了,这是很可怕的,

哀乐此起彼伏,响彻在这个村落的每一个角落。配合着犬吠声嘈杂声,做了一场热闹与山川河流,还有未曾安息的灵魂。

那晚月亮格外皎洁,透着洁白的光却刺痛了我的双眼。这样一个夜晚,该是有一场大雪的。

他的妻子,就是在一场雪夜离开的。

那时尚且年幼,不懂得什么叫永远的离开,也不懂对待死亡该有一种怎样的情绪。但是听见大人们悲伤的抽噎,竟也不由自主的湿了眼眶。

我仰着头,看着雪从望不到底的苍穹里极速降落。沾满着地表,便化作一滩死水。

母亲拍拍我的肩膀,“外面冷,进去吧。”

我摇摇头,依然盯着落雪。

我问母亲为什么雪是黑的?还试图用嘴巴去接住那雪。

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微怒道:“莫要胡闹。”

我以为我说错了什么,想卷着袖子接雪来证明我是对的,可是那洁白却在毛绒的衣服上化作一滴水。

那时,我看见他一个人静静地守在妻子的棺椁旁,没有说话,没有表情,仿若一只与生俱来的雕像,寂静成永恒。

在儿女为他添衣时,方才动容,后摆摆手,望着鹅毛大雪,久久不做声。

这一次,轮到他躺在棺椁里,外面是新月初上,里面是浓愁一方。

我在想,他临走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呢?他数十年未见的妻子?还是已至中年的儿女?亦或是未完成的工艺品?没人能够知道。

我希望这样的夜晚,也可以有一场大雪,将整个世界覆盖成素白,为他做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让世人能够将他记的久一点再久一点,更主要的是,在时间与空间上与他的妻子离开时如出一辙,这样,两人也算得是同归了。

可惜,没有。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没有。

母亲见我发呆,走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说:“手这么凉,去炉火边待着吧。”

我扯着唇角微微一笑,“爸呢?”

她偏过头望着屋后的方向,“那儿呢。”

我没看到父亲的人影,只看到红色的火光随着动作一上一下,地上残留很多微弱的红光。

母亲说:“别去打扰他。”

我点点头。母亲被大婶婶唤走后,我便一个人站在路边,脑海里尽是他生前的模样。

印象里,他一直是戴着金丝眼镜,握着银色水杯。一脸祥和地躺在摇椅上,挥着蒲扇听着我不懂的戏曲,唱着我不懂的词句,自娱自乐,煞是自在开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听到那咿咿呀呀的戏曲,也没有看见他自在的神情,只是呆呆地坐着望着笼子里的鸟,或者看一看封存了许久的黑白照片,那里有他的妻子与旧时光。

刚刚我看到了他的银色水杯,在屋外的窗台上,积了一层的污垢。它本不该这样的,它应该散发着银色的光芒,有些五十度的温热,随同它的主人一同下葬。而不是孤独地躺在月光下,与冰冷的空气为伴,最后与垃圾度过余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家是地主,后来土地改革后,被赶到深山。求了学归来后,便是教师,三尺之地,他也曾激扬文字,挥斥方遒。棺椁下的那具冰冷的躯体也曾风华正茂,桃李满园。

还记得年幼时,他最爱拉着一众孙子写字,漆黑的碳头在他手里宛如一支灵动的画笔,那些字画鲜活的如同大家手笔。他眉飞色舞地讲述该如何下笔,横就是横,竖就竖,认真的模样,一如老师上课。

可是岁月的刀丝毫不留情,先斩去青丝,再削去容颜,最后夺去一身清魂零零散散,让他发花鬓白、十指微颤,让他沧桑迟暮、晚景无伴。这是一众儿女子孙的“杰作”,也包括我。

我与他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周末放假后,不到十分钟的问候。

那时我独自留在县里就读高中,父母带着妹妹去了市里。

大伯看见我放下书包,憨厚地一笑道:“去看看你爷爷吧,他年纪大了。”

我便会乖巧地跑到他家,四处搜寻他的影子。有时他在逗鸟,有时在树下休憩,有时在园子里。

然而我们之间并无过多的话题可谈,无非是他嘱咐我学业我问候他身体,言语之间倒有些轻快,提到远在市中心的父母时,也会问一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后年长大了,我很想去听他说一说他们那个年代的故事,太爷爷太奶奶的过去,还有他的青春年少。

可惜,我没等到。不是因为他离开了,而是因为我走远了。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在这世上便只有他自己。

没有谁去关心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想法与悲欢,他们忙着生活,忙着游历人间,忙着跳脱井底望世外一方。久而久之,儿女不再嘘寒问暖。

或许他也曾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但是渐渐苍老的身躯让他认清了现实,安居一隅是他最好的选择。

他们说他重男轻女。

可是他却将偷偷攒下来的七百元郑重的塞进我手里,开心地说道:“以后,你就是大学生了。是咱家的第一位大学生呢。”

后来听说因为这事,他被小婶婶骂的狗血淋头,一天没能吃饭。

他们说他好吃懒做。

可是我却看到他步履蹒跚地挑着水进园子里,微笑地应和着给他打招呼的熟人,仿佛老当益壮。

他们说他没有良心。

后来我听说,小婶婶开在林子里的养鸡场是他日夜守着,以防小贼偷盗。

他的一生,没有谁有资格去评定。我们每个人都在他身上下了一场叫做“漠不关心”的风霜,累积的厚了,再热的心也就冷了。

不知什么时候,德叔站到了我旁边。“你想他吗?”他问。

堂弟此时以飞快的速度冲向那群打牌的人里,喊上几位同龄人又飞快的跑开。

“这句话,你该问问他。”我回道。

是的,堂弟是他最疼爱的孙子。他用树根为他雕刻了不少的玩具,让我们一众孙子艳羡不已。那是在堂弟很小的时候。

后来,他双手颤抖的厉害,再也拿不动刻刀时便拿起斧头,为他造了一个轮滑车。再到后来时,他便只能偷偷塞一点省下来的烟钱。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他们告诉我的。听说,听说,我只是个视听观众,我以为我对他足够了解,却不想,他却在我的脑海里过完了一生,在旁人并不精彩的描述中,去勾勒他的模样,甚至是想象他的动作行为以及生活场景,说来,实在可悲,

“你知道我们下一辈是什么字辈吗?”我问德叔。

他摇摇头,我失望的收回了视线。“只有他知道。”他说。

祖上世代有字辈相承,名姓早在许多年前便定了下来。到我与堂兄弟这一辈是”朋“字辈的,后来母亲嫌名字难听便去了”朋“字。

我想大概到这里,那个记载族谱的时代终究是要过去了。

第二日与第三日忙碌着宴请宾客,各式各样的人来到他的灵堂,政府官员、学校领导、社会精英人士、农民工人应接不暇,甚至是神志不清的疯子。

疯子来到灵堂,没有像旁人那般满目悲恸,而是扯着嗓子唱起了听不懂的曲子,也不知是哪处方言,一时之间,惹的宾客哄笑不止。他一遍又一遍的唱下去,没人能听懂他唱的是什么,到最后他声音嘶哑,对着灵堂深深一鞠,“老师,好走。”

这一次,没有人说笑,他们盯着疯子一步步踏出灵堂,然后歪着头扎进人堆里。

“他是爷爷的学生?”我问母亲。

母亲点点头,“只当过三天学生。”

平日里四处漂泊的疯子,从何得知他的离世,这不得而知。而平日里谁也不识的疯子,却至始至终记得那个曾教授他三天的老师,我想他这一生,终是个孤独的赢家。

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是我熬的第三个夜晚。

哥哥声音嘶哑的厉害,言语间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还记得那时,他拉着孙子们识字,哥哥最是不耐烦。一众子孙中,除却年幼的堂弟,便只剩下这个哥哥陪伴他最多了。

“最后一夜了。”哥哥叹息。

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是啊。”我回道。

“困了就回去睡吧。”

我摇摇头,这是作为孙女最后的能够做的了。

我没有他一张相片,没有一本手书,没有一份字画甚至是手工做,除了记忆,他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

因三天未曾阖眼,脑袋昏昏沉沉,直到到了墓地时方才转醒。

我看着那四周平整的荒地与陌生的竹林突然惊起,”为什么是在这里?”我问父亲。

父亲张了张嘴,半响说不出话。我将视线转向母亲,母亲微微叹气,“奶奶旁边的那块地,主人家不卖,他家老爷子葬在前面,说是会挡了风水。”

“多给些钱啊,有什么不是钱能够解决的。”我有点愤怒。

“给了,十万二十万都不卖。”母亲双眼通红。

“可是奶奶的坟墓在他们后面。”我嘶吼出声。

母亲别过头去不做声,与此同时,他的棺椁已经下葬。

始终没掉泪的我在此时竟然有些没绷住,我一直想着他最后能与奶奶合葬也算是儿女们最后的孝心,我想着他日日夜夜念叨的老伴儿总算是陪在了他的身边,我想着奶奶万一在奈何桥上等了很多年却因此而错过,我想着他,如何能够安息。

我在内心愤怒地质问父亲的无能,叔伯的不尽力,那家主人的丧尽天良,后只微微擦了泪,在他墓前三叩三拜。

“以后我们与那家,就此恩断义绝再无任何来往。”我说。

母亲愣愣地点点头,“你爸跟叔伯就差给人跪下了,谁都希望爷爷能跟奶奶合葬,你别怨他们。”

我看着背过身去耸动着双肩的父亲与几位叔伯,不禁潸然泪下,他们都没有父母了。

不知道奶奶在山的那头,能不能穿过层层树林看到爷爷。生不得同襟,死不得同穴,这恐怕是上天对二位老人最大的恶意了。

我依旧耿耿于怀,那年葬礼没有落雪。

后来我明白,我介意的是他没能跟妻子同葬。

但至始至终,我都希望那年有一场干净的大雪为他的离去做一场蔚为大观的盛世,直到年节回乡围炉谈坐时,我才明白那场大雪是多么重要。

“爷爷去哪儿了?”众人戏问堂弟。

一如当年奶奶离去时那般场景,只是那时他还小。笑声渐淡,他指着墓地的方向说道:“在那儿睡觉,等我们睡觉时,他才会醒来。”

那年,他也是这么说的。

后来炉边没人时,他收起手机望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呢喃着:“睡了这么久,怎么还不醒。”

在此之前,谁都没能记起。

在此之后,谁也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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