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鱼注意到街角口的那个邮筒很久了。
大大的,绿绿的,像一只张开大口的笨蛋青蛙,陈鱼每次路过都会忍不住朝它张望一眼:这味道多熟悉呀,比起油漆那种刺鼻的化学气味,它更像是奶奶每天傍晚做饭时屋外稻田的味道,是那种带着烟火气的甜……
陈鱼想到这里又会变得很沮丧,她很久没有见过奶奶了,自从被父母接到这座混凝土筑成的城市,她便只能在梦里瞧见屋后那丛靛蓝色的牵牛花了!
这样悲伤的心情孕育出一封长长的信件,陈鱼把淡绿色的信封笨拙地塞进棕色的信封里,想了想又塞进去了五块钱,这是妈妈给她的早餐钱,她觉得奶奶可以用这些钱买新的蓝色丝线,她还记得奶奶总爱坐在屋前缝缝补补呢。做好这些后,陈鱼终于“蹬蹬”地跑去把信扔进邮筒里,然后抬头看着银灰色的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奶奶可以早点回信就好了。
等信的日子总是无比的漫长,在窗口落下第三百九十四朵泡桐花的时候,一只胖胖的绿皮青蛙终于跳上了窗台,还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你好,请问是,是陈鱼小姐吗?这里有你的信件,呱。”陈鱼傻乎乎地张大嘴巴看青蛙邮递员把棕色的信封吐到书桌上,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来:“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哦,我,我是负责魔奇街道地区的三十七号邮递员,是来给你送信的,呱。”
紫色的泡桐花打着旋儿落下,陈鱼在这样浓郁的花香中看完了三十七号邮递员送来的的奶奶的信件,然后因为那些记录在牵牛花的大喇叭中的画面泪流满面:“呜呜呜,我真的,真的好想念奶奶啊……”青蛙先生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绿色的皮肤泛起一层可疑的暗红:“别,别哭了呀,我可以帮你送信的,我可是这附近最棒的邮递员呢。”
“最棒的邮递员”什么的,陈鱼被这样的善意逗笑:她还年轻,不足以理解奶奶在信里的絮絮叨叨,就好像不能理解为什么海水一定是蓝色的,牵牛花为什么一定会在傍晚开放一样。
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跌跌撞撞地生活,说不来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学不会其他人的精致优雅,连父母都亲近不起来—“我是从小和奶奶一起长大的呀,为什么现在要和根本就不熟悉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呢?”
陈鱼这样沮丧着,但青蛙先生还是在每个夜晚跳上陈鱼的窗台,为她带来奶奶的消息和乡村青草的味道。奶奶在屋后新种的一畦萝卜,奶奶在缸里养大的几尾肥鱼,奶奶托人买的新丝线……在陈鱼离开的这些日子,奶奶依然过得很好,甚至还可以托青蛙先生带来口信:
“囡囡,在父母身边要乖乖的,我知道你惦记奶奶,可是也要记得看看城里的灯光啊!”
城里的灯光有什么好看的呢?陈鱼完全想不明白,这里连的天空都是黯淡的浅灰色,来来往往的行人全都脸色疲倦,长长的影子拖曳在背后,好像一只跳舞的笨熊。她每次看见这样的人总会觉得迷惑,明明连给自己一个笑容都忘记了,明明根本觉得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生活下去呢?
青蛙先生也没有办法准确给出答案,只好含糊着回答:“我觉得就像我们青蛙离开水底一样吧,总会不适应和不开心,但是却不可以把喜欢水底作为理由而不去登上陆地……要知道,小鱼,喜欢是一种力量,而不是牵绊。”
最后一个词说得很轻,因为青蛙先生又不争气的脸红了,他是很害羞的邮递员,哪怕在白天张大嘴巴扮成邮筒时也会因为女孩子的靠近而默默脸红……陈鱼觉得这样的青蛙先生真是太可爱了。
陈鱼便在奶奶的来信和青蛙先生的陪伴下一点点长大:她学着其他同学的语气说话,学着其他女生一样用糖果色的发绳,学着大家的样子因为一只小虫子尖叫……这都是她可以想到的融入这座城市的方法,都是她以为的向更好的生活迈进的方法,但是在生日聚会上,她还是班上唯一一个不被邀请的存在。
放学的时候,陈鱼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心情好像一朵被碾碎的花。原来奶奶说的不一定是对的,不是努力就可以获得别人喜欢的,不是努力就可以勉强自己在不喜欢的地方生活下去的,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真的,真的好想回到奶奶身边啊,只有在那里自己才是被爱着的啊!
青蛙先生被陈鱼的眼泪弄到手足无措,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失了力度,所以他只能笨拙地直立起身体,试图给面前的少女一点温柔的安慰:“小鱼,不要哭,我们去看看不一样的世界吧。”
好像忽然失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等陈鱼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和青蛙先生一起飞了起来,夜空的风呼啸着穿过耳边,身下是一片灯光灿烂,好像翻涌的星海银河,那些琐碎的芜杂的心情便长成夜晚里宝石蓝色的花朵,让恐惧都失去了力度。
她无法辨识那些灯光下正发生着什么故事:喜欢着,讨厌着,憎恶着,深爱着,有人还在漆黑的卧室里哭泣,但也会有人在熙攘的街头拥抱……每个人都是在这样的世界里为自己喜欢的人而拼劲全力地生活着的呀!
“我觉得,每一盏灯都是一封信。”青蛙先生这样说道。
陈鱼无法言语,只是有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她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养在缸里的一群蝌蚪,想起曾经对它们长大的那份期待:“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像电视里的忍者神龟一样,和我一起拯救世界就太棒了!不过做不到的话也没关系,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你们呀,小蝌蚪!”小时候的自己可真是狡猾呀,竟然说出那样的漂亮话来,让笨笨的青蛙先生如此辛苦地来适应人类社会……
“爱是一种力量,不管是爱着还是被爱着,我们都是因为这样的力量而努力生活下去的呀。”
青蛙先生的脸又红了,就像是童话里那个被公主亲吻了的王子。
有风吹过,打着旋儿,穿过了大街小巷,也吹过了青川白水,有那么多的人在因为生活的不如意小声抽泣,却也有那么多的人在灯下写一封长长的信……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一点点挤,有一点点吵,却也没有那么糟糕,它是一个大大的果园,总有明妍缤纷。
醒来的时候,人在房间里,空气里有满满的荷叶的清甜气息。陈鱼揉着眼睛坐起来,嘴角上扬:在街转角,一定有青蛙先生专注地传递人们满满的爱意吧,世界那么大,可是我们爱着,便很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