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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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之前,我和西施在城头见了一面。我第一次在私下,也称呼她为娘娘。我清楚地知道,无论我的婚姻是不是政治婚姻,我都必须对陈公主负责,我娶了她,就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直到她死去。而西施与我的约定,应该遥不可及了。
我说,其实我好紧张。
她看着我,也说,我也是。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不会变,我说,不会老,也不会死。
我对我爱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变。
她哭了。
我其实有句话,还没有说。是的,我的心是不会变,不会老,也不会死,但是,我的人,也许不会再属于你,夷光,你知道吗?
她哭着说,你对陈国公主好一点。我想哭,她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怨我,还要我对陈公主好一点。
我们,从此,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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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那天,是最痛苦的一天。我相信,西施,大王以及夫人,心里一定不好受。他们的难过,绝不会比我少。但我一见陈公主羞怯喜悦的脸,我就觉得,我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我不想伤害她,却只能给她痛苦,这样的痛苦,或者一生都无法结束。
她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西施绣给她的锦被,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就转头对我笑,体贴地说,刚才你在案席上吃得很少,我去为你做点吃的。
我不知如何应她,只得推说我累了,没有胃口。她又说,累了就早点休息。我头都快炸了,慌乱地说要去看兵书,匆匆去了书房。
我只是想躲开她,她的温柔体贴,随时都在提醒我,我是如何残忍,我甚至觉得自己卑鄙得无可救药。
我故意在书房呆了很久才回去,原以为她肯定睡了,却不想她一直坐在床边,呆呆出神,眼角还湿湿的,似有泪痕。她问我,相公,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讷讷问她,怎么了?她的眼泪越流越多,每一个待嫁姑娘,都曾经想过,洞房花烛夜,该如何让人羞,叫人喜的光景。没想到,我今天出嫁了,才知道,原来是那么冷漠。
对不起!我只说得出这三个字。除了道歉,我再给不了她什么。
她说,是我不好吧?
我在心底呐喊,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敢面对你。
但我说出口的一句却是,很晚了,你睡吧。我扶她躺下,她用含泪的眼睛一直望着我,似乎看到了我心深处。我不知道她会看出什么,但我猜,她也许明白了,我娶她的无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能默默地,一遍遍说着这无力又无用的三个字,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心底的愧疚。
公主,忘记我,忘记我救你恩情吧,把我视为陌生人,你会快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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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如何面对陈公主,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西施。我想,西施也是想给我们一点时间来适应改变,就向夫差要求,回越国探望父母。
西施走了以后,我的心空荡荡的,牧马之时,我常常看着天空发呆。那些云多逍遥自在,我若能变成它们,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陈公主又来为我送饭,她说了许多话,我只听进了四个字:泛舟太湖。曾经,我也与西施说过,要泛舟太湖,眨眼间,与我说这话的人,已经变成了陈公主。
我的心酸酸地痛,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我要思考下一步的计划。大王最近意志消沉,身体也差了许多,我必须尽快让大王回国。
夫差近来心情很好,我应该趁机想办法,让夫差放大王回去。恰巧,陈蔡宋三国国君又来拜访,我便向他们提出请求,想让他们为大王说情。蔡王和陈王爽快答应,只是宋王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他想见夫人。
我很清楚这对大王和夫人意味什么,但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夫人深明大义,愿意为宋王侍酒,我只得对着夫人深深一拜。我们已经牺牲太多,如今,连越国的夫人,也要做出如此牺牲,真的已经够了。
可事情往往不如人愿。大王知道了此事,十分愤怒,他竟然悄悄在神木上刻了“吴亡于此”四个字。我用尽一切办法狡辩,说那四个字原本就有,另一棵神木上,还有“越兴于斯”四个字。夜晚,我悄悄去放神木的地方,想把那四个字刻上去,却被夫差抓了个正着。我与他辩理,终于让他答应放过大王,我重重叹气,大王这次太冲动了。
伍子胥还是那么咄咄逼人,他是铁了心想杀掉我们。但夫差已经答应我不杀大王,我并不很担心,我希望事情就能这么蒙过去。
这一件事,是这么就蒙过去了,但夫差却没有要放过大王的意思。我想,我那晚与他辩理的话,肯定是提醒了他,我说,一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还算什么男人!如果是大王,也一定会像勾践一样。
于是,那场让我心如死灰的灾难,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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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想不到,夫差那样一个骄傲自负的人,也会用那种伎俩来刺激大王。他命人把夫人带到了宋王那,又故意放大王到宋王门前,让大王亲自目睹夫人被辱。大王回来,看到我跪在地上,就疯了一般骂我,你说话啊,你不是很会说吗?为什么不说话!我真恨当初听了你的话,什么忍辱负重,什么图谋复国,什么东山再起,全都是鬼话连篇,我就是听了你的话,才连累我的夫人受辱!
我一直跪着,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压住心中翻腾的悲痛,要他想想越国复兴的事情,但他却对着我吼,越国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想亡国,我想怎么做,那是我的事!
我惊讶于大王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大王,是我引以为傲的知己。我告诉他,越国的百姓都在等待着,等着他回去重建家园。大王还是对着我吼,谁叫他们是越国人,是越国人就要受这些苦难,如果不愿意,就可以选择投降,我不稀罕!
我也愤怒了,这样的大王,还怎么领导我们复国,我大声嘶吼,没有想到,越国百姓用生命和尊严捍卫的王,竟然是一个懦夫!
大王扑到我身边,紧紧抓住我的衣领,吼道,我是懦夫,我是一个懦夫!我怎么连我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的这话,彻底击溃了我,我心中努力掩藏的伤痛,突然之间就迸裂。我的耳边一直回荡着他的话,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大王他愤怒,是因为保护不了夫人,而我呢?我不是保护不了西施,而是眼睁睁自己把她送给了别人,我又算什么?我究竟又算什么?!
此后,我一直在想大王的话,第一次觉得,我似乎背负了太多的重担,它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