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秀才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佃农,祖祖辈辈靠租地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艰辛又艰难,用句调皮话来说那真的是癞蛤蟆垫桌子角 ——死撑活挨。要是逢到歉收的年景,那更是双手插进染缸里 ——左蓝(难)右也蓝(难)。但让大秀才稍感一点欣慰的是,真到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可以到一个开药铺子的远房亲戚那里,死乞白赖地借上一斗米的,能使自己一家人的小命得以勉强延续下来。
解放后,家乡搞起了扫盲运动,这下大秀才可找对了路。干活休息时在田间地头画;端碗喝汤时用个筷子在地上画;晚饭吃过,碗筷一丢,留下“大孩子吵,小孩子闹”的一地狼藉就不管不顾地直奔“夜校”而去……天资聪颖再加上刻苦勤奋,大秀才很快就名副其实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响当当的“大秀才”!
昔日的佃农不只成了大秀才,而且还当选上了“大队”干部!——三个村组成的大队干部!当上了干部的大秀才,明显有了官威,村人们把这叫做“瘆人毛”。冬天农闲时节,村里挖“台田”沟、挖河,大秀才不在时,任队长叫破喉咙,那些年轻后生们就是拿着铁锹不干活,嘻嘻哈哈地“磨洋工”;可是当大秀才背着手出现在工地上时,不用言语一声,原先有些冷清的工地就又开始热火朝天起来……
“大爷爷,真服你了!”大秀才辈份长,农村人都是本家称呼。队长擦擦头上急出的汗,钦佩地望着大秀才,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
大秀才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一句话没说,背着手沿着工地巡视一圈走了。
有人说大秀才能震住这些年轻后生的法宝,是因为识字多的缘故。其实并非只此一途,他还有超强的记忆力,擅“牌九”,而且从没有人见他输过!关于这点,还有一段“传奇”呢。据说当时“牌九高手”云集,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冤家路狭”——大秀才与外村的一个“赌头”对决!
在烟雾缭绕下,赌头眯着眼把两张牌九搓了又搓,然后“啪”的一声摁在桌上——双“老千”!
“这次要是再输给你,从此再也不玩牌!”赌头两只烂了眼角的小眼睛忽然就闪了光,像秋天杨树身上被啄木虫啄出的两只虫眼那么醒目,他环视了众人一圈,得意地盯着大秀才,静等出牌。
屋子里乱哄哄的人们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连抽烟袋的吧嗒声都没有了,一切好像都凝固了。“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千万重”人们甭着嘴,强力捺住悬到嗓子眼里的心脏,十几双眼睛似深邃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眨巴着直看向大秀才。
大秀才稳重得像个经年的古碑一样,咬合着烟袋,眯斜着眼角,两手在腿间抠索着骨牌……
人们屏住呼吸,渐渐就开始有心脏在嗓子眼里着了火,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有人就似乎笃定要看大秀才的好看了,于是重把心脏放进肚子里,斜睨了一眼手里抠抠索索不敢出牌的大秀才,嘴角的皱纹就慢慢荡漾开去,环视了一眼众人,张开嘴巴就要下结论了……
忽然,“啪”的一声脆响,惊得那人赶快闭上了嘴巴,荡漾的皱纹冻结在脸上,似濯濯童山上被雨水冲开的沟壑般醒目。全场像平地旋起了一个大旋风,风中燃爆了一个“二踢脚”,人们不约而同地喝了一声“好——!”
——两只“喝子”静静地躺在桌布上,像凯旋的勇士傲娇地接受着人们敬意的洗礼。
赌头急赤白脸地瞪着他,两只“虫眼”里的火似要把两只“喝子”熔化了;大秀才仍像古碑一样地坐着,捏着烟袋杆深深地吸上一口,长长地吐出一白气。无可奈何的赌头黯然地垂下眼睑,由青转褐的树皮上的两只“虫眼”也瞬间由秋的肃杀转为冬的寂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