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间对海的咖啡馆』·壹·奇妙的店员和神秘的饮品

那一间对海的咖啡馆

从上三路往北走一百米,看见一个倚着拐杖,大部分时间朝着西面风向的半屏山的戴着墨镜的老奶奶所经营的杂货铺子,再向右走,那是一片海。

那片像是弥散于地球每一个角落而又独立于这个地理的海。

海的临街唯一栋三层小楼,蓝色的,像是染色的贝壳样。

你上到二楼,便是那家咖啡馆。

这是很普通的一座海港小城,诚如这一家咖啡馆,面积不大,但多亏了精细的装潢而让里显得空然,遮盖着墨绿色丹青纹的灯罩悬在入门处,耳后八角风铃搅合着门缝微启的海风,还有高挂在收银台背后的葛丽泰·嘉宝的素描像。你会叹于店主人的格调,这家咖啡馆确是一位漂亮女人的归属,稍后便会说到了。

收银台是没有人的,此时下午三点十三分,白色石头铺陈的步行街道上,海鸥停了一溜在电线上。这里的风景恰到好处,玻璃幕墙正对着大海,而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该望着一片自己的海。

你看似随意,其实是被那片海吸引了,所以你坐在了八号的单人卡座。

平静而又一定程度的熟悉。

仿佛空气里一直都在,一只加菲猫懒洋洋的从你面前的多肉墙信步,就摊在了棕色桌面上,你伸手去抚摸,也正是这白色短毛猫所乐意之至。然,耳后又有重重喘声和一串葡萄藤样的哒哒哒的脚步声。

名叫橘子的加菲猫

那是一只边牧,他好久没见到像你一样散发孤独气息的旅人了。

于是你转身,任其扑入你的怀里,不知所措是必然,但你仍欢喜这感觉。

一位身着白净的男侍者来到,他拿着一份菜单,却不着急让你看。

“这只猫叫橘子,那只狗叫火龙果,他们是夫妻喔。”

这侍者笑着说,露出的白牙能足足数见八颗,他叫雨衣。

那侍者同你畅聊,他可以成为让每一个初至的人成为常客的理由,只因同他聊天你总会觉得安心,这人幽默到有些不大正经,却是个老实人,但他就是不给你那本菜单,像是要把你这个蒙着旅途尘濛的玻璃瓶擦净了。

另一个男侍者像是偷窥很久了一样,但是你注意得见他,他正在整理书架的间隙同样注意着你,他向你走来,皮肤就像悬在另侧的捕梦网,他一定是印第安人混血——大部分人初次都这么猜。

“我推荐你,Syn-Dul这份饮料喔。”他这样说。

这假似印第安人的侍者,叫做沉鷄。至于真的有人父母会给孩子取这么个“鷄”字倒是不曾考究了,毕竟,他也从未说过。

雨衣也附议说道,你只好奇这六个字母意味着什么,在地球的任何一隅想必都难有取这般稀奇名号的饮品。

沉鷄和雨衣相视一眼,果然是忘记了。

你觉得好奇又好笑,这两个人一黑一白。于是顺了他们的意,雨衣就先行离了,你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把那本菜单给你。

来到后厨窗口,他按响了铜铃。

雨衣说道,Syn-Dul一份,一个男厨应声了,他本还在敷着面膜,手里还拿着秒表倒计时,他叫仄奀,是饮品师。

“鸡脖,拿两个果子。”他说道,倒计时还剩八秒。

名叫鸡脖的女孩爬到梯子上去摘冷藏的果子,他是后厨的帮厨。

雨衣同时还问到:“Syn-Dul的全称是什么来着?”

“太长了,我从来就没记住过。”仄奀道,“你记得么?哈佛毕业生?”

说罢,一米六的他踹了一脚身长两米的男人一脚。

因为他太高了,唯他的工作台受了店长特殊关照,高度同仄奀和鸡脖的身长一样。他此刻正在给棉花包裱八字花,那一脚踹不动他,但他还是操着河南话口音甩了他句滚蛋,并答不知道。

低俗!这个男人叫杨搏。

鸡脖把果子摘了下来,仄奀也卸了面膜开始接手。

趴在收银台后的沙滩椅上,一个声音也传来,幽幽的。

“问店长咯,这饮料是她发明的。从刚果带回来的,是吧。”

说这话的人,与其说他是收银员,莫不如说他是霸着收银座来做遮阳伞的人,他叫阿狗,但是,他不养狗。

“店长呢?”鸡脖问,一眼且瞥向仄奀。

仄奀在给这个嫣红似印度女子腮影的异果水洗去皮,说——她在睡觉吧。

杨搏适才裱完花,按了一侧铃,点开送餐口通道,把棉花包装盘吊去二楼卡座,言罢——她在化妆吧。

雨衣只是口齿含笑,像含着露珠。

你在稍远处观察着这一切,你开始觉得这家咖啡铺子,真不同以往所见。

“你觉得矛盾,是嘛?”沉鷄对你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矛盾。”

——你觉得矛盾,因为你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我猜你这趟旅行在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你的钱包里露出来的车票我看见了,还有三个小时你就要发车了。我猜你要去西藏,我猜对了嘛?果然,那你一定要去冈仁波齐一趟,就连那里的牦牛都有信仰,说不定信的是牦牛尼玛之神。

沉鷄抚摸着橘子,看着你,就像看着一个玻璃瓶子,数着里头的猫眼弹珠。

——你进来,看着大海。我不去猜你遇到了什么,但是我想你知道,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才能看清走下去的路。后厨那个叫仄奀的饮品师,白天敷面膜,晚上照样熬夜到公鸡打鸣时,就算我们告诉他深度熬夜不止爆痘更会猝死,他不过是从恣意放纵的熬夜,转为了小心翼翼的熬夜罢了。说来就来气,这人要把我们气死了。但是不妨他享受黑夜带来的快乐,正如你也该享受生活了。

火龙果从后抱住你,你从高脚凳落下挠着他的腮帮子。

你对沉鷄和盘托出,你像是打开衣柜让他看见了里面的空洞和迷惘。

海天弥望,劳顿融化在百叶窗的格栅里。你在发呆,思索矛盾。

你觉得时间被拉长,你觉得这里的每一个行走的都成为过往,类似胶片。来让时间变慢吧,你对自己说。

“叮当!”雨衣从身后单手托盘踱步而来,那盘中杯承着夹杂一抹绿叶的浅珍珠红,似日轮给人披上了新娘的头纱销了锋芒多了温柔。

“希望这个,能够给你温柔。”雨衣说道。

两位男侍者看着你,默然,而优雅。

你抿了一口,像是尝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异国风味,什么拨弄着你的上颚,但那不算是好喝,只觉是甜到一度熟稔的香,仅此而已。

沉鷄撮唇,鸣个哨子,却像是一个屁放瘪。

“第一百三十次尝试——失败!”楼上一个女声传来。

“你滚开。”

你向上看,看向这家咖啡厅的室内二楼,凭栏处靠着一个身着简蓝吊带露腰衣裳的女孩,手里端着一碟裱着八字花的棉花包。

她叫苏妤,确实是这里的侍者,只是从不穿制服罢了。

苏妤抿嘴一声唿哨,火龙果收了指令,直奔后厨窗口,鸡脖从里扔了个柠檬出来,他就一口叼住,只一海鸥起飞的时间,他便回来。

他以他两颗星球一样的眼眸望你,自然引力让你伸出手去接那颗柠檬。

沉鷄把苏妤打发去,雨衣则帮你剥开了果子皮,掰下一片递呈予你。

“你吃一口,这是这个饮品的后续。”

后续?你诧异,惊奇。

雨衣接着说:“会更温柔的喔。”

沉鷄搡了他一下,“你的小嘴真甜。”

你被逗趣儿了,反正这里同海中孤岛一样奇妙如斯,何妨一口柠檬酸呢?

你咬下那片瓣儿,但那却不是酸气,却是变了味的甜。

是甜。

橘子抱住你的脸。

说的没错,很温柔。

柠檬很温柔,来路不明的饮品也很温柔,海风也很温柔,街道也很温柔,一切都很温柔。

你感觉有岩浆于眼眶灼烧,沉鷄马上抽出一张纸巾覆盖住你的脸。

他就像能读你的心一样,他说:累了就该靠在肩膀上了。

可是你此刻更像是孤岛下发出伶仃声波的蓝鲸。

他说:既然如此,何不许自己一片宁静的海。

忽然间,什么想法撞到他的脑子,沉鷄乘着滑板溜向后厨。

杨搏正在一米六的工作台上给一盘意面淋着奶油,倏忽从背后被沉鷄抱住,拖出厨房,鸡脖不问为何(习惯了鷄哥的随性)去完成他未竟的工作。

“臭流氓,干什么?”杨搏问。

“大傻子,借你的肩膀。”

沉鷄把他拖到临到你旁的七号卡座,你蒙着纸巾是朦胧的眼,还以为这是刚田武从漫画书里走出来要把你收拾一顿,但沉鷄却告诉你,没事,请靠在这个大傻子的肩膀上吧。

雨衣也在一旁鼓动你,你摘下面巾,这是古怪,但心是欢喜的。

你真的累了。

杨搏坐在凳上,摘去手套。

你距离这个小镇上身高最高的厨师的肩膀只差一张红桃A的距离,但他突然被身后的苏妤拉开,并踹了沉鷄一脚。

“你们又乱来什么!真是烦人!”

“这是店长口头禅吧……”雨衣说。

你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的眼睛只看着你,你却在她的眼看见自己的模样。

她抱住了你。

抱得紧紧的。

惊愕之后,你放心的把头沉在了这个一辈子也许只会见一次的女孩子肩上。

“笑出来,就没事的喔。”苏妤说。

——拥抱会产生催产素,深深拥抱二十秒,你一定会不胜欣忭哒。

木门嘎吱携带八角风铃声起,海风把一个穿着蓝白格子长裙的女子送了进来,不迭地为自己又迟到了而道歉,藏在收银台后的阿狗幽幽道:

“习以为常。”

她看见八号卡座的情况,走了过去,你也和她对上了眼。那是澄澈得不可方物的一双眼睛。

你知道了,眼前人就是店长了。所有人都叫她咣咣。

“你没事吧?”她看着你,像注视着你,和望穿你耳后的海。

你摇摇头。

苏妤松开了你,她紧抱你的时间,够另一桌的孩子把盐汽水冰棍舔开成木棒了。

默默地,你知道该走了,该前往车站了。

但你不想离开了,纵然这只是一座普通的海港小城的一见普通的咖啡厅罢了。

你已经因这里的温柔和海风所沦陷了。

沉鷄还是读出了你的心,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帮你把那杯未续饮品打包装袋罢了。

——你该走了,旅行的人。

你起身,慢慢地走,走到那扇木门前,琉璃风铃上手绘着章鱼和木马。

咣咣把纸袋递给你,说道:“不须付了,算我请你。”

你将手挂在那个门把上,但却缓缓转身,你还有一个问题。

Syn-Dul是什么?

你问出了这个问题,咣咣不销沉思便说:

“它的全称呀,叫Synsepalum-dulcificum,毕竟这个全称一念出来,普通人就很没有食欲嘛,但是我又取不了更好的名字。要するに ,这是一种原产于刚果的神秘果子喔,吃下它,所有的酸味都会变甜喔。”

沉鷄跟着说:“希望你的以后,都是甜的。”

你懂了,这个谜底解开了,舒心了。

打开了那扇门,那股热浪带着盐味,却同你进门前那一秒钟的切肤感受有所不同,穿着水手服的男孩在一旁舔着糖画,老爷爷给老奶奶唱着八十年代情歌,你回头望。

那扇门和风铃声之后,他们都站在那里,那个会读心的印第安人,那个会露八齿笑的大男孩,那个在身长两米的大肩膀厨师,那个正在涂抹护肤品的饮品师,那个忙不迭打着下手的小帮厨,那个久不露面贪睡的收银员(尽管他戴着墨镜,你仍看不出他是谁),那个狠狠抱着自己的女孩子,那个在故事的结尾才迟到登场的漂亮店长。

他们都在看着你。

他们也没说出那句俗套的下次再来。

但你却知道,这不会是故事的结局。


咣咣旅行从日本带回来悬在门口的风铃,仿佛在说旅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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