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于,忽于
忽于扛着一面破旗,端坐在落客中心下面的街道上,屁股下垫着个小马扎,一副正襟危坐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其实忽于的鞋尖早已是残破不堪,一个蒜大的脚趾头从里面钻了出来,他看了一下,用长衫的下摆把它盖上了。
忽于已经两个又或者三个星期没有换鞋了,他也记不清楚,那种青布鞋已经不好买了。大街小巷没人再用这种料子,也没人会做这么次的工。鞋店的胖伙计说,这种垃圾鞋放到古代,连乞丐都懒得去穿,脚会闷得起泡,用干草绑的鞋也比这个舒服。
忽于只是笑笑,然后又点头哈腰地请人给他修鞋,可最后还是被轰了出来,因为他连修这种垃圾鞋的钱都没有了。忽于是个江湖术士,别人常常笑他,有没有算到过自己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忽于也笑笑,答道算卦人从不去算自己。
他其实还有一双青布鞋子,只不过正放在家里,其中的一只鞋底已经断了一半,不知落到哪里去了。另外的一只,倒是常常被他当作拖鞋来用。
忽于出门给人算卦,又或者看相,一定会穿着那双破鞋,露出个大脚趾头。这是他师父传给他的规矩,说是方技之士,出门在外一定要衣形如一。简单点来说,就是让别人知道自己是算命的,而是看起来那样要饭的。
忽于的师父说什么,忽于都站好了听着。倒不是因为他觉得他说得都对,事实证明,他的师父后来说错了话,被拉到派出所关了一阵子,后面放出来又进去了精神病院,辗转了多次,现在连在哪儿也没人知道了。
忽于之所以肯站好了听着,是因为师父曾带他吃过饭。三十多年前的大雪,随着夏季的大旱而至,家乡的谷仓两晚就被压了个稀碎,虽然在木头埂和残土之间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那年冬天,到处是洁白无暇,落雪缤纷,草地上连只兔子的影子也看不见。因为都被人把洞刨开,一窝抓出来全吃掉了。那年饿死了不少人,也饿死了不少动物。忽于那会还在院子里砸雪,一个算命模样的走进来,看到房间里的父母奄奄一息,就把他带走了。
忽于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渐渐大了起来,别的本事没学到,倒是吃喝成了一把好手。那时候算命工贱,但是给人说的开心,主人家起码管一顿吃喝。
师父进去之前,忽于吃的是肥头大耳,一点没有算命看相的模样,倒像个少林寺出来的胖和尚。忽于和师父走在一起,大家都在背后指指点点,现在道教和少林寺都混编上班了吗。
但是师父走丢以后,忽于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干。这件事带来了两个难点,一是师父不知道正在哪个精神病院,又在接受什么样的电击治疗。二是师父把相书都带走了,他没了吃饭的家伙。
所以忽于给人看相算卦,常常把好的说成坏的,坏的说成更坏。但是很多人看相算命,也不是完全信这东西,只是为了花一点钱,再听我们这些人给说一点好的彩头,这话是师父说的,所以我们要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可是忽于只顾着吃鸡,掰下来一只烧鸡翅膀,问道你要不要来上一块。忽于给人算命,只学到了师父的前半段,没学到后面的部分,只能是一个半吊子弟子。
所以算命的人很险,很绝处,被算的人却没等到好的消息。这结果不算很好,往往是分文未得,就挨上了一顿拳头。或者被挠个脸花。
一次忽于被几个胖大的中年人追赶,因为算出了他们注定牢狱之灾,人财两空。忽于的布鞋是用来装高深的,并不是设计成跑步的,所以他的脚如果比鞋子更快,就会从前面撑破出来。
忽于摔到了地上,眼睛也被打青了一只,最后被路过的巡防队员看见,把几个人都拎回了派出所。一开始说他搞封建迷信,搜了他身上最后的三百块钱,然后查出来同行的那几人是前段时间在城西河偷树的贼人,又把那钱还给他了,还奖励了五百。
忽于看了看光着的一只脚,说到钱我可以不要,我的鞋哪去了呢。最后警察又把他带到了当时的案发现场,在破扫帚底下找到了那只已经烂掉的鞋。
忽于二十岁的时候,跟师父在广西算命,当地的天气燥热,而且又有很多人酷爱吃一种叫螺蛳粉的东西。所以行走的地方,常常弥漫着一股臭味。不是脚臭那就是酸笋的味道。
师父是从北方来的,有点受不了这种遭遇,但是他的手很巧,把忽于叫到床前,递给他两双布鞋说,明儿你把草鞋脱了,换上这个走路吧。
现在师父的手再巧,也没有办法做鞋,更没办法翻出高高的精神病院。忽于曾经打听过,那种地方的墙头都有高压电线,胆敢以身试法的人不是被电死,就是被电成了真正的神经病。忽于曾想过寻找师父,可是天下之大,又该去哪里寻找呢。
忽于就扛着一道破旗,沿着当年来过的地方,拿着抓贼得来的钱印了一包裹的寻人启事。一条小街,一条小街的张贴过来。贴累了就去给人算命,或者去当地的救济站吃顿午饭。算命常常没有结果,倒是常给救济站的人看手相,但又不好意思收钱。
他常常在吃饭时噎住,不是因为站里的伙食不好,或者是炒菜的大厨又放多了盐。忽于今年三十多了,突然有点想念师父。
他听到站里的人开始唠叨,知道是自己待的时间已经够长,就拿起包裹往下一个地方出发。
他有时扛着破旗,有时又把他折叠起来背在后面,低头前行,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那是肚子又在咕咕直响,没力气再做别的动作。
忽于从一个胖大的和尚,真正瘦成了道士该有的模样。他以前长得不像道士,却是个真正的道士。现在瘦骨嶙峋,胡子灰白,却没有人再找他算命了。他想起了那年冬天的大雪,却记不起自己来自何处,只感觉犹如庄子前的丧家之犬一般。
忽于低着头往前走,一块青石板一块青石板的数着,突然天空刮起了大风,青石板上出现了滴滴答答的痕迹。但是那会还没有下雨,他用纸抹抹眼睛,又把它撑开,刷一层浆糊,贴在了南墙根上。
忽于 忽于
扛面破旗
走南闯北
半个烧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