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不候
当莫不候一个人撑着伞走在倾盆的大雨里,当莫不候看着阴冷的雨水,她觉得很孤独。
—— 不候,过期不候,连名字都那么孤独。
好像是与生俱来,她就那么守着,托着腮,坐在青石板台阶上,守着暗无天日的等待,有人从路的那头赶来,映着黄昏的影子,朝着莫不候走来,走来。
莫不候起了身,走进胡同里,走进了一间黑着灯的屋子里,看着赶来的人慢慢在被关上的门缝里越变越小,直到消失。
——不知门外的那些人是什么表情。
莫不候倚靠在门里边,闭上了眼,呢喃着,过期不候,过期不候,我可以等,且心甘情愿,但只在有限的时间里。
这是莫不候从她的名字里悟出来的道理,这是某天她躺在蓝天白云下想通的道理,后来,她只感叹一句: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我一直都是做那个等待的人。
莫不候耷拉着脑袋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走着,从一个尽头走到另一个尽头,然后回头走,夕阳下只有她一个人孤单的黑影。
◈泛泛之交
后来,莫不候的道理只成为她自己的道理,也成了她的做人原则,
——这是我的原则,不可更改。
莫不候永远都这样说,在想起那个让她等了很久却没等到的人,在做了漫长而毫无意义的等待之后,她在橱窗玻璃的倒影里看着人来人往,没有一张亲切而又温暖的脸,莫不候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莫不候身边的,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朋友,
——他们是我的同学啊,
莫不候对着橱窗里一闪而过的熟悉轻轻叹息,以为那些脸会透过玻璃窗看见她,她别过头躲藏。
——不看见就好,不想打招呼。
朋友,莫不候没有,同学,有很多,多得无法把名字和脸对上号。
——某某呢?你没跟她一起吗?
——她和别人去唱歌了。
——那某某呢?
——她和她朋友去吃饭了。
——那某某呢?
——她大概也许在家睡觉吧。
——那你呢?
莫不候扯下挂在耳边的耳机,音乐的世界也变得安静。莫不候看着外面深夜飘起的雪,不禁颤抖,拉紧了围脖,好像雪下在房子里,渗进了自己的皮肤。莫不候在窗玻璃上哈了口气,世界顿时模糊。
——那我呢,不就在这听听歌,发发呆,玩玩游戏。可谁知道呢。
列表里的歌一首一首听到了腻,游戏也全都无聊透顶。莫不候听到烟花在广场上空绽放的声音,咻~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抽离,啪~碎了。
这个圣诞夜,还是照旧啊。
◈幸福葬礼
莫不候没有拒绝做她的伴娘,莫不候想亲手把她交到幸福手里。
——新娘和伴娘哪像母女啊,简直是姐妹啊。
人群中小声的议论,没有躲过莫不候的听觉。莫不候牵强地笑着,握着母亲的手紧了紧,
——往后母亲走入继父的怀里,我这个做女儿的还有什么机会。
手心被汗水打湿,莫不候抬起头,咽下了眼泪。当把母亲的手交出的一刹那,莫不候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欢呼声渐渐响亮,祝福越来越浓烈,宾客全都拥到新人身旁,莫不候退出人群,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场婚礼,咽下的泪水全都流了出来,莫不候跑出了礼堂。
迎面刮来的风淹没了莫不候痛哭的声音,吹走了脸颊上的泪水。莫不候沿着马路这样跑着,不知道要在哪里停止。
——终究是有人取代了你身边的这个位置。
第一次见到继父,十多年前,母亲躺在他身边,莫不候睡在他们中间。莫不候弓着身子,紧贴着母亲,一晚上睡不安稳,与继父的任何接触,莫不候无法习惯。
慢慢与继父熟络,继父的每一句问候每一次安慰,莫不候都只是出于礼貌的回应着。直到他们步入幸福的殿堂。
——他填满了你身边的位置,可是你不知道,我身边没有位置给他。
莫不候坐在摩天轮里,看着游乐场里的小孩欢腾,跌倒,被扶起,架在父亲肩膀上,转圈,吃冰激凌,舔手指,蹭着父母的怀抱——
对面那个摩天轮车间里,娇嫩的小孩的脸印在玻璃门上,莫不候与他对视着,眼睛痛得流下了几滴泪。
——可事实是我已经不需要父亲了。
莫不候终于有理由拒绝母亲赐予的所谓的幸福了。终于可以抹掉所有残留的幸福的味道。
◈人来人往
——我不送你了,再见。
时钟敲过十六点,莫不候生命里又有一个人成了过客。
莫不候对着时钟挥了挥手,算是对过客的送别。彼岸飞机起飞,过客飞上了云端,离别了莫不候,不再回头。
莫不候翻箱倒柜,所有便签纸条相片都堆叠在地板上
——要把这么多都给撕了,是个浩大的工程啊。
莫不候挽起衣袖,坐在地板上,开始一张一张的,撕着从前。
莫不候喜欢收藏,收藏回忆,年少时的相片纸片,莫不候都留着,想起了就翻出来看看,有时候哈哈大笑咒骂着自己再也看不下去,有时候盯着几个字痴痴地流着眼泪。可是某个时候,莫不候突然决定要把它们都撕了,不想要了。
——外面在下好大雨啊。
莫不候抱着满怀的碎纸片,站在大雨里。
——三、二、一、哈~
三声倒数之后,莫不候在雨中跳了起来,双臂张开了,所有纸片化身成粉蝶,在雨里纷飞,缓缓坠落,莫不候的那些没所谓的过去终于尘埃落地。
检票结束,莫不候上了火车,稀稀拉拉的乘客这里坐坐那里走走,莫不候站在原地不迈开脚步,很久。
嘟嘟~火车提速往前开,莫不候迈开脚步往前走,在不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好,你去哪里?
——我一站就下车。
莫不候起身,给即将下车的人让开道。莫不候慢慢地走,走到哪停哪。
——他那么快就要下车,陪不了我多久的。
——列车已到站,请到站的乘客带好行李下车。
莫不候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打开的车门,下车的乘客一个接一个,行李笨重,神情急迫。
列车又一次提速,窗外人影渐渐掠过,开始是慢慢地,后来渐渐变快,直到一闪而过,莫不候重新往前走。
——请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坐吧。
遇上一个亲切温暖的人,莫不候选择坐在他旁边。莫不候以桌上的一杯茶开始了交谈的话题,一直聊到车厢昏暗。
——和你交谈很愉快,只是我得下车了,再见。
莫不候礼貌地和他握握手,目送着他下了车。莫不候仍旧坐在座位上没有起身。刚刚的交谈太美好,空气里快乐的味道还没有散尽,又一个黄昏过后,莫不候留下一个长长的叹息,离开了。
——再美好也注定要离开。
——我要下火车了。
莫不候没有行李,因为没有目的地,她只是觉得刚刚遗失了一份美好,使得这趟列车显得悲伤,莫不候决定转车,去到下一个地方。
在另一趟车里,莫不候一开始遇见的,是一双哭得红肿的凤眼,
——给,用手帕擦擦泪吧。
坐下没到十分钟,莫不候便起身了,哭泣不是莫不候想碰见的。
——我想,我应该拿回我的手帕,谢谢。
莫不候回到刚离开的位置,要回了自己的手帕,莫不候将手帕凑近鼻尖,闻到了咸咸的泪渍。
——竟然不能用了。
莫不候走过一个垃圾桶,将手帕扔了进去,连带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莫不候换了一个又一个座位,也换了一趟又一趟列车,走到最后,竟是莫不候自己走下了列车。莫不候觉着失望,又回到了一开始离开的地方。
◈白纸黑字
是一纸悼词,在莫不候的已变成一具死尸的过往的葬礼上,
是一纸判决书,给莫不候幻想中期待的引以为傲的未来判处死刑。
莫不候可怜的生命就这样被钉死在墓碑上,沉重的棺盖隔断了她所有的呼吸。
剩下的两年光阴,怎够她去拥有云开月明的未来?
莫不候端着满满一杯滚烫的水,在小巷里走着,急急忙忙的路人那个碰到她的手这个踩到她的脚,莫不候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杯里的水,随着洒出的水吃痛的叫着,手背上被烫出好几个水泡。
最后一滴水洒出之后,玻璃杯跌碎在青石板上,莫不候晕倒在路人脚下。
刚踏出医院的大门,一抹阳光不偏不倚地射入莫不候眼睛里。她顺手举起化验单阻挡光线。阳光下,化验单上鲜红的汉字比阳光还要刺眼。莫不候双手撑开化验单,纸张上的纹路被阳光照得很清晰就像她过去的十几年,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莫不候,你终于肯承认了,你输了。
莫不候叹口气,留下一个自嘲的笑,踏着自己的阴影,缓缓走动。
——还是把你家长叫来吧,让我和家长商量。
——不用了,我比较适合做决定。
——姑娘,你还年轻。
——那又怎样。
医生用复杂的眼神目送着莫不候离开,夹杂点哀怨,看着大厅里那个年轻的女孩,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医生心里突然有种罪恶感,低头看看这双救了这么多人的手,再多救一个又何妨?无能为力啊。
女孩的身影淡出了医生的视野,医生关上窗,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到了工作的时间了。
——莫不候,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
——可惜了。
莫不候小心翼翼地将化验单叠好放进抽屉里,
——这是我要带进棺材的啊。
莫不候要看看两年时间,这张化验单上会积多少灰尘。
——这些灰尘也许可以和我的骨灰作伴呢。
莫不候笑了,笑脸上没有一点牵强。
在莫不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差的不正常之后,在她维持了恹恹欲睡的状态好一段时间之后,在她把饭量减小到几乎粒米不沾之后,她瞒着母亲到医院做了检查。
等待检查结果的那几天,莫不候夜里睡得格外香。
——真好,总算到了解脱的时候了。
莫不候望着天花板,僵持着微笑的表情,她舒展了一下身子,疼痛减轻些许,似乎感觉轻飘飘的。
不知不觉,莫不候睡着了。
——不要醒来就好。
莫不候呢喃着,她不是坚强到什么都不怕的女子,不愿意面对的,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吧。
◈孤单逃离
妈,
我想离开一段时间,不用担心我,该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我要去哪呢?
莫不候站在车如水的马路中央,第一次茫然没了方向,脚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交通灯红了又绿,莫不候还不知道要往那边走。
——其实,我离不离开都一样,不是吗?
行李箱在人行道上划出一道很长的痕迹,淹没在路人的脚下,就像莫不候娇小的身影,淹没在人海。
忽然吹来一股萧瑟的风,吹出点悲凉的气息,推着莫不候往西走。
——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吗?
夕阳很快覆盖整座城市,莫不候周身被覆上一层昏黄的光晕,如同天使。近乎透明的翅膀在风中伸展,莫不候的灵魂腾空而起,
莫不候随同太阳,缓缓从西边落下。
信在手里越捏越皱,苍白的面容上悄悄地爬上几根细纹。
——有什么用呢,她已经走了,
叹了一口气,松了松手,信从手中飘落,是不是握得太松,让你轻而易举地逃离?
——不候,为什么要走?发生了什么?
莫不候走后的第四天,母亲看到了她压在柜台合影下的信。莫不候绝对不会想到,她强势的母亲落了泪。
——少了女儿的家,似乎少了点什么。
这间房子真正的空了,曾经快乐的一家人,都走了。时光斑驳了墙壁,撕下了一层又一层粘不回去的皮,也把温暖消散殆尽。
◈各奔天涯
莫不候没有来参加毕业礼,随后的离别会也不见她人影。
毕业照上最左边空着一个人的位置,脑袋与脑袋的夹缝里有一张脸若隐若现,带着微笑望着镜头。
莫不候的录取通知静静地躺在无人问津的房间死角,遮盖了经久未清扫的灰尘。
那是玻璃窗挡不住的风,几十张录取通知就这样洋洋洒洒地在教室里飞扬,他们都捡回了自己的,只遗漏了莫不候的录取通知还在裂开了的窗玻璃缝的夹角里。
有人欢笑,有人落泪,有人面无波澜,有人内心泛滥。
如果莫不候知道她考上的是可以给她光明未来的学校,如果莫不候知道她的梦想的大门正在为她而打开——
这些莫不候都没有机会知道了,不知道也好,就当梦想永远的遥不可及,不伸出手去触摸近在咫尺的未来,才不会遗憾。
满房间的唏嘘,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那张录取通知,从裂缝里逃逸,跌落在角落里。
——您好,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你还在打什么电话啊,都等你呢。
听筒里残留着忙音,酒店包厢里已经是觥筹交错。啤酒泡沫在酒杯的相互撞击之时跳到了空气里,踩着气流缓缓下坠,然后散开,变成水汽,攀爬着人们每一寸肌肤上的纹路,一步一步,蒸腾着他们的脸。整个房间只有欢声笑语,只有金樽清酒,还有甜腻的水汽和模糊的脸孔。
莫不候总是被遗忘,最后一个人关上教室门,莫不候被关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最后一个人举杯,莫不候被灌醉在深不见底的高脚杯里;最后一个人转身,莫不候被封印在黑黑黑黑的背影里。
◈寄回遗言
邮递员拿着包裹,用愤怒的表情望着眼前的垃圾站,扔下包裹气冲冲的走了。
——这什么人,居然寄包裹到垃圾站。
被丢下的包裹裹在层层叠叠的垃圾里,跟随铲车在土地流浪,厚厚的包装袋被划破,里面的信件被泄露。
捡垃圾的老婆婆捡起了其中的一封信件,信封上写着娟秀的莫不候体,落款空白。老婆婆犹豫着要不要拆开,好事的小男孩从老婆婆手里抢过信件,撕开一个大口子,信封里的照片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惊醒,惊慌地躲避,一不小心掉进了风里,飘到了阳光下。老婆婆捡起吹在自己脚下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红色连衣裙,一头乌黑长发被风吹得很散乱,脚下是开裂的土地,长出了新苗。
小男孩们已经勾肩走远了,风还没停息,照片还在纷飞,老婆婆望着手上的照片皱起了眉头,不远处的镜头将这一幕定格在记忆里。
偶然间被人发现了照片上的人是消失很久的莫不候,于是发起了寻找类似照片的启事,东拼西凑,拼齐了一些不连串的文字,莫不候说,她在剩下的日子里,很快乐,却很孤单。
可是没人知道这些照片到底有多少张,也没人知道有多少封信件,是否每个信件里都是照片。
年过一年,有的照片融化在了海水里,有的照片碾碎在车轮下,有的照片腐烂在垃圾堆里,有封简短的信被深埋在土地里。
直到莫不候的母亲,收到了来自米兰的莫不候的骨灰。
◈劫后重生
——也许还会有人想着我,
——也许还会有人寻找我,
——
莫不候这样想着,怀揣着一丝温暖睁开了眼睛,她感受到了自己灵魂的重量,轻飘飘的,好像柴夫卸下了千斤木。
她慢慢展开了笑颜。
生前摆脱不掉的负担,如今就像莫不候的毕业那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具灵魂踱步于这城市的上空,她看到莫不候的骨灰盒安静地躺在棺椁里,静候着来世的佳音。
下个轮回,宁死不要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