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心
刘武跟方夕告别后,就急匆匆往家赶。半路上,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刘武嘴里边嘟囔着“发了十几条消息了,又打电话催”边停下电动车,接起了电话。
“喂,老婆,我马上就到家了,很快。”
“你干嘛了,消息也不回,磨蹭死了,你爸妈快把屋顶掀了,刚才你妈都摔凳子了。”电话里传来路霞烦躁的声音。
“哎,他们俩吵架就这样,你习惯就好。”
“我为什么要习惯?我这怀着孕,动了胎气你负责吗?”
“哎,好好,五分钟,五分钟我就到家。”挂了电话,刘武心想,幸亏家就在附近。
刘武刚到家门口,隔着门就听到母亲陈青骂骂咧咧的声音:“你就是个窝囊废,真是一点本事都没有,现在武武过这么辛苦,都怪你,我这辈子真是载到你身上了,你怎么不去死……”
刘武没敲门,自己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一推门就用更大的声音压住母亲的声音:“别吵了,再吵你们都回去,谁也别在这待着。”
陈青看儿子回来了,立马闭嘴换了一张脸:“武武,你回来了,哎呀,累坏了吧,看你都出汗了,妈妈给你拿毛巾擦擦。”
刘武父亲刘志远不说话,去厨房把炒好的菜往外端。
刘武忙走进主卧,看到路霞正直直地在床上躺着,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路霞坐起来,带着怨气看着刘武说:“老公,我从小都没见识过这么凶狠的吵架方式,感觉他们对话里都是刀子,我在这个氛围里,总觉得这刀子往我身上扎。”
刘武摸摸路霞的头说:“老婆,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他们吵架就这样,说话狠就是一种习惯,你别往自己身上联系啊。”
“不是联系的问题,是这种氛围太压抑了,而且他们一吵架感觉空气里都是刀子。”路霞甩开刘武的手,她感觉他永远理解不了她的感受。
“武武,吃饭了。”门外传来陈青温柔的喊叫声。
刘武听到要吃饭了,感觉松了一口气,忙说:“老婆,我们先吃饭,回来说。”
路霞抿嘴沉默一会,无奈地爬起身走出卧室。
餐桌上,路霞看到自己跟前满满一大碗米饭,在心里酝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妈,我说了好多次了,我饭量小,我只能吃半碗吃饭,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刘志远带着笑接过话说:“半碗米饭怎么行,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吃饭,宝宝现在身体长得很快。”
陈青也笑盈盈地说:“小霞,你现在不能光想着你自己啊,以后有的是减肥机会,现在宝宝最重要啊。”
看着公婆两人此刻的和颜悦色,路霞不好再说什么,她竟有一种自己说错话了的感觉。然后路霞看着眼前一大碗米饭发愁,自己怀孕五个月,已经胖了二十好几斤,她多次跟公公婆婆说自己体重超标对宝宝不好,但两位老人在饭桌上还总是盯着她多吃点。
刘武看到老婆发愁,想说点什么,但又憋回去了,他清楚,说什么母亲都只会表面答应,但行为上依旧我行我素,想改变母亲某些行为比登喜马拉雅山还难,至少只要努力,喜马拉雅山还是有可能登上去的。以往刘武觉得在路霞面前自己可以撑起一片天,但自从父母搬过来一起住,他就什么都不是了。这几个月,路霞没少往他身上发怨气,他自认为很理解路霞的感受,但他又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刘志远像是转移话题,突然教育起刘武来了:“在咱们县城做个公务员多好,非得跑这做送奶工,我都觉得丢人。”
陈青借机挖苦起刘治:“你做了一辈子公务员,连个科长都没混上,蠢得跟猪一样,连条烟都不敢收,就你这榜样,儿子怎么愿意走这条路。”
“至少我没下岗,你下岗这么多年,家里不还是靠我养。”刘志远没好气地顶了陈青一句。
陈青不理丈夫,换了温柔的语气对刘武说:“武武,说真的,不行就回咱们县城吧,至少有个体面的工作,妈妈真不舍得你受苦啊。”
“我自己喜欢送牛奶,轻松。”刘武说得是实话,刚到城里时,他尝试做过办公室文员,做过销售,发现跟人打交道真累,他实在不擅长,如今只需要跟牛奶打交道,他是真觉得省心,而且收入也不比做文员少。
“送牛奶怎么会轻松。”刘武和陈青几乎异口同声说道。
路霞听着这一家三口的对话,感觉晚餐变得味同嚼蜡,吃完一整碗米饭变得更加艰难了,她胸口闷得厉害,陷入一种忧思。
路霞和刘武年半年前刚结婚,婚礼还没办的时候,婆婆就开始催促说他们俩人都三十岁了,要抓紧时间要孩子了。
在刘武老家办婚礼那几天,她住进公公婆婆家,有天她和刘武刚起床,婆婆就到他们卧室打扫卫生,不一会,婆婆来到正在刷牙的路霞跟前说:“哎呀呀,我的虎宝宝是没戏了,你们现在还用避孕套啊,你们年龄都不小了,要抓紧时间要宝宝啊。小霞,妈是为你好啊,不能再用避孕套了啊。”路霞满嘴泡沫,更增添了她一脸的尴尬,她心里别扭得五味陈杂,嘴上却顺从地说:“知道了,妈。”
路霞也觉得她和刘武年纪不小了,不过她还是希望跟刘武过一年两人世界再要孩子,但是面对婆婆三天两头的试探,她又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同时,她也能感受到刘武也有这种无形的压力。当刘武也有压力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压力更大了,她很难拒绝要孩子,否则她又有一种内疚感。
不过她也侥幸地心想,不避孕也不代表马上会怀孕,看周围好多人要孩子一年才要到的,结果没想到,刚结婚一个月,她就怀孕了。
虽然很意外,但看到测孕棒显示阳性的时候,她还是很喜悦的,这大概是已婚女人的天性吧。她第一时间给正在工作的刘武发消息分享这份喜悦,刘武更加喜悦,马上打电话过来,表达着自己的傻开心。
挂了电话后,刘武很快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老婆,怀孕的事,你跟我妈也说一下哈。路霞心领神会,虽然丈夫有时候对父母讲话没礼貌,但他实际上很孝顺,有这样的好消息,他肯定希望父母第一时间知道。于是,路霞马上就给婆婆发了消息:妈,我怀孕了。
陈青收到信息后,可以说兴奋至极,忙回消息说:哎呀,太好了!小霞,妈来照顾你吧?
路霞可不想让她来照顾自己,比起被婆婆照顾,她更喜欢自在。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由于工作劳累,小霞身体有些出血,医生建议要卧床休息一两周。路霞是位美容技师,工作需要久站,刚怀孕的时候,刘武就劝她辞掉工作,她总觉得可以再坚持几个月再停职养胎,没想到身体这么不经折腾,看来还是年纪大了啊。
刘武看到路霞下身每天出血,紧张得不行,他工作也请不了那么多假来照顾她,于是提议让他妈过来照顾她一段时间。路霞想想自己母亲正帮弟弟带娃,哪里顾得上她,卧床期间确实需要人照顾,便对刘武说:“那麻烦你妈过来两个星期吧。”
刘武就给陈青打电话说需要让她过来住一段时间,陈青接到电话,比刚听到儿媳妇怀孕还要兴奋,电话一挂,她马不停蹄地便开始收拾行李,当天就带着大包小包赶到了城里。
陈青刚住进儿子儿媳家,就给刘志远打电话交代大小事务:“把那个高压锅带过来,哎呀,他们连个高压锅都没有……什么?哦,带过来,能带的都带过来,宝宝出生了,不得带娃,以后可是回不去喽……”婆婆最后一句“回不去喽”说的异常欢天喜地,路霞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没两天,公公也大包小包地过来了,过来后,老两口就凑在一起商量家里的房子要不要租出去。这时候,路霞明白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公公婆婆是再也不打算回去了。她实在难以理解,他们是怎么把“两个星期”理解成“永久”的呢?
她反复质问刘武到底怎么跟他妈说的,刘武总是坚定地说:“我当初说的是住一段时间,我也没想到他们过来就不打算走了。”后来刘武又劝她:“老婆,你也理解一下啊,他们过来不也是为了照顾你么。”
路霞心想,是啊,不管怎么说,公公婆婆总归是为我好啊,以后孩子出生了,也确实需要他们帮忙带娃啊。路霞便再不提这件事。
不幸的是,路霞很快发现,自己被公公婆婆照顾的日子,渐渐像噩梦一样煎熬。
为了让肚子里的宝宝养成一个良好的作息习惯,婆婆六点钟会把路霞叫起来,晚上十点钟她就给家里断网,要求路霞必须睡觉。婆婆在这件事上把握得比新闻联播还准时。路霞每天从一睁眼,喝水吃饭吃水果,样样被叮嘱念叨,而且她每天看手机看电视时间稍微长点也会被教育。她感到自己必须无时无刻地严格执行婆婆的要求,才能生出一个健康宝宝。否则,以婆婆的话说,宝宝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刘武为了让母亲了解科学孕期知识,给陈青手机里下载了一个孕期知识app,陈青是每天必读,里面有一个交流论坛,论坛里常有一些诸如胎停育、胎儿畸形、多次流产的热帖,这些帖子总是吸引着陈青反复去读,读后又搞得她心神不宁,她总担心路霞肚子里的孩子也会要出问题。每看完一个不幸的帖子,焦虑不安的陈青便会跟路霞交流,细细讲帖子的内容,表达着自己的担心,话里话外暗示着路霞一定要对肚子里的宝宝上心。
焦虑会吸引更多的焦虑,陈青学会了从网上关注着各种孕期新闻,但关注的往往都是负面新闻。有一天路霞在卧室打了个喷嚏,正在客厅看电视的陈青突然就跑过来,惊恐地喊起来:“哎呀,怎么打这么大的喷嚏,我在网上看到有一个孕妇打喷嚏,把孩子给打流产了。”
从此,路霞就感觉婆婆有一双无形的眼睛,飘散在家里每一处角落监视着自己。公公平日里话虽然不多,但家里整天晃着这么一个从不出门的男人,也让路霞浑身不自在。不过,比起公公带给自己的不自在,婆婆带给自己的压抑更令路霞痛苦。
一天天过去,越来越深的压抑使路霞内心渐渐对婆婆开始厌烦,但面对气场强大的婆婆,她又总是表现得很顺从,为此她极为懊恼,甚至痛恨自己。她总是告诉自己,下次婆婆再教育自己的时候,一定要说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一定要学会拒绝,但事情一到跟前,她依然会表现出顺从。久而久之,一个习惯控制,一个习惯顺从,便固化成为婆媳俩人的相处模式,路霞感觉更难以改变了。
路霞情绪渐渐忧郁,睡眠质量越来越差,甚至整夜整夜地失眠,她越来越爱向刘武发脾气,常向他抱怨婆婆。刘武成为路霞唯一的情绪出口。
面对媳妇的抱怨,刘武无计可施,他也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路霞对自己什么狠话都说得出来,却对他母亲说不出一个不字。他反复鼓励她有不满直接跟妈说,妈不是外人。每当听到刘武说婆婆不是外人的时候,路霞就感觉丈夫在这点永远无法理解自己。
有一次晚饭时,陈青突然对刘武说:“武武,别的不说,我们对这个儿媳妇是真满意,路霞真是懂事,现在难得有这样懂事的儿媳妇喽。”刘志远听后也在旁边附和着夸奖路霞。刘武憨笑起来,那一刻,他是真的很幸福。旁边的路霞听后脸上火辣辣地烫了起来,她想到自己天天向刘武抱怨公公婆婆各种行为,内心充满了羞愧自责。
那一晚,路霞又是一夜无眠,她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婆婆虽然管得多,但分明是疼自己的,自己为什么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呢?为什么还心情不好呢?这不是路霞第一次这样劝自己了,在规劝中她常会陷入一种自责的忧郁,早在自己十几岁时,她就希望自己以后会是一个好妻子好儿媳,而如今自己竟不断向丈夫埋怨公公婆婆。
自责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当继续面对家里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空气时,她又陷入另一种愤怒的忧郁。
两种忧郁,反反复复,令路霞气色越来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