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心里老是闷得慌。有时半夜里也忽然惊悸而醒,六七点钟就睡意全无,老婆也奇怪全然不像我这种没心没肺之人的一贯表现。所为何来啊?又说不清道不明,伦理困境?情感迷雾?抑或身边琐事?许许多多的不安不爽郁结于中,点点滴滴汇聚成一片灵魂的沼泽地,欲“拔”不能,整个儿人也变得忧郁起来。
这让我自然想到了本期教授的《荷塘月色》《故都的秋》两篇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散文,其中忧伤的生命感怀深深地击中了我的内心,也深度契合了我现实的心境。《荷塘月色》中月影荷香的诗情画意仅仅是非常文学化或者修辞化的表象,也可以说就是朱自清用笔墨丹青描画出的一幅极具审美个性的文人画。这会是作者真实而单一的写作动机吗?透过这些纷繁的色彩、灵性的通感、密集的博喻,我们会发现,他在文本中建立了一个生动的隐喻系统,以知识分子的生命体验,构筑了一方“心灵荷塘”,用圆形结构揭示知识分子现实困境(政治的、伦理的)以及灵魂的挣扎及其超越,但这种超越仅仅是梦幻的、暂时的,生命终究无法挣脱命运诡异的循环,还得重返现实困境。另一篇散文《故都的秋》则运用了物哀幽玄的日本美学,从作者个体对北国的秋的清静悲凉的感受,推演至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实际上郁达夫只不过采用了移情手法,要把生命的悲凉之感投射到秋的况味之中罢了。这两篇文章都是借助外物(荷塘、秋色)写气图貌、属采附声,抒发了对“生命是忧伤的”主题的共同感喟。对表现这一类主题的文学,美国诗人弗洛斯特有过理性的辨别:“文学可分成两类,悲哀的文学和抱怨的文学。前一类是关于人类永久的生存状况,后一类带有某时某地的文学痕迹,也许真切、动人,但和前者相比较,不是伟大的文学。”正是这样一种关乎生命的文学,以及文学中的生命主题,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 ,触动了我对生命这一话题更多的思考。
我常常想,固然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的轻松,有的沉重;有的显达,有的窘困;有的快乐,有的郁闷……但从终极意义上讲,生命本质上仍然是忧伤的。
哲学角度看,人的生命从出现开始就具有了宿命般的悲剧性。比如它的局限和无常,比如它的短暂和渺小。从远古初民巫觋文化中我们能够依稀看见在变幻莫测的自然面前生命的觳觫战栗,从屈原的“天问”到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中我们依稀听见那声孤独而苍茫的浩叹。难怪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苇草。会思考,固然人很伟大;但苇草,又证明人是十分单薄而脆弱的生命体。再从当代西方哲学主要流派之一的存在主义哲学来看,“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在这个“主观性林立”(或原子化)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必然是冲突、抗争与残酷,充满了丑恶和罪行,一切都是荒谬的。而人只是这个荒谬、冷酷处境中的一个痛苦的人,世界给人的只能是无尽的苦闷、失望、悲观消极,选择了人生也就选择了痛苦。
宗教角度看,从远古图腾的龙飞凤舞到殷商的青铜饕餮,从古希腊罗马神话到世界各民族原始信仰、巫术、禁忌,这些难以言说的神秘事物,组成了古代精神极为重要的部分,让人类与整个宇宙精神紧密相连为一个整体,构成宇宙秩序,人们从而确立了生存的意义,获得了安身立命的根据。而到了现代社会,理性的力量驱逐了神秘的魅惑,让人从宇宙秩序中剥离出来,茫然若失,生命一片荒凉。 而作为三大宗教之一的基督教则认为人类是有原罪的,强调人的软弱和罪性,人之罪是由于背叛了上帝而堕入恶,世界的冥暗是由于失去了神性的光照。 从此生命具有的悲剧意识大抵是与此有关的。
纵览人类史,大到帝王将相,西方如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中国如毛泽东点到的略输文采的秦皇汉武,稍逊风骚的唐宗宋祖,甚至是只识弯弓射大雕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小到平民百姓,如人类学家林耀华在《金翼》中讲述的那些白手起家而最终又家破人亡的小人物的奋斗史,尽管她们的肤色音容风俗时代差别很大,但在最终失败的命运上却是殊途同归的。
基于这样的理性认识,我们才说,生命本质上是忧伤的。当然要真正理解这句话仅凭上述分析是远远不够的。这并不是说要具备多少抽象玄妙的哲学思考,而是有些道理本身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不经一番岁月的淘洗,不经过苦乐、祸福这一生活本相的交相荡涤,是很难认识到活着的艰难痛苦甚至荒谬绝望的。想到这些,对于自己遭遇的现实困境也就多少有些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