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辞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题记

仲秋的落叶,给这座镇城添了分萧瑟。

窗外沙沙作响的枯叶几近掉落,花颜提笔扼腕,笔尖流畅间,墨香染作了一个梅字。

捋了捋鬓角落下的碎发,正欲放笔,门外却响起了哒哒的脚步声,人儿急促间似乎又带着欢喜的碎步,让她握着笔杆的手微微一颤,泛黄的宣纸正央便开出了一朵不浅不淡的墨花。

不一会儿,那屡屡上门说媒的婆姨声音就传了进来,虞娘犹豫不决,花颜却明白眼下光景这般,也只有自己能给她谋条出路,心中不禁颇为伤感。

“虞妹子,这可是门好亲事啊,您瞧这颜儿姑娘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了,京城里的顾家可是数一数二的富商,若不是你家姑娘八字配上了,哪里轮的上。”

“若是颜儿嫁过去,那顾少爷待她不好可怎么办,毕竟门不当户不对的,大户人家到底还是看不起......”

“怎么?这顾少爷虽是身子弱,却也是个一表人才,行过冠礼的男子了,难不成还能让颜儿姑娘受苦不成?”

“况且那顾家祖上也是干的运货买卖之事,哪里又谈得上瞧不起咱们铺子一说了。”

“虞妹子啊,你可要想清楚了,颜儿姑娘嫁过去好了胭脂铺也就有得盼头了啊。”

“可......”

虞娘的话慢了半拍,房里的花颜仿佛能看到她脸上的苦涩和矛盾犹豫。

自己不过是被丢弃在路边的幼童,攥着一封薄薄的信在寒冬里流浪,虞娘好心这才留下了她,悉心照料了十多年,如今兵荒马乱,晾了谁也不能不为这几代人的心血想想。

搁下了笔,起身理平褶皱的衣襟,再三平复了心情这才走去撩起门帘,嘴角勾起笑容,嘻嘻闹闹间打趣也就应了这份亲事。

顾家少爷娶亲说白了无非是寻人去冲冲喜,花颜刚应了亲事,不过两日聘礼就送上了门,大箱大箱的金银珠宝摆了满满一后院。

半月未至花轿也就抬来了,赤红色的福字晃的花颜晕乎乎的,敲锣打鼓好一番折腾。

“虞娘,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妆台前,虞娘正帮着一俏佳人梳着发鬓,花颜望着银面中不淡不浅的妆容,抿着嘴角道了谢。

却听见身后的人叹了又叹:“颜儿,虞娘知道你心有所属,但如今——”

“虞娘莫说,顾家不是很好吗?”镜子中的人儿清秀俏丽,鲜红的嫁衣衬着脸颊红扑扑的,硕大的头冠压得花颜脖子生疼,稍一扭头,玉耳坠便清脆作响。

虞娘瞧着自个的嘱咐再不能入耳,琢摸着走出去,恰逢了素儿和王荣进来添妆,也暗自就抹了把眼睛的湿润,强撑着笑出去迎客。

那素儿进来便瞧着了花颜抚摸着的匣子,叹了口气劝她放下往年的情深意切,王荣却是生生将花布团塞进了她的怀里。

花颜神情恍惚,只看着手上的匣子,这般上好的檀木匣子鲜少瞧见,染了胭脂的指尖划过精致的雕花刻字,原本的陈香匣子如今幽香已然淡却寥寥。

/

深冬的雪覆在院里的梅树上,点点可见的朵朵梅瓣。

花颜脚步轻轻踏出房门。她身子弱虞娘便不许她吹风着凉,可是这赏梅看雪的好时机又怎么能错过?

她偷偷绕到了后门出口,虞娘鲜少从这门出去,外面是条小巷子,是到那不远处小溪的,曾去过溪岸踏青游走,想来这时节梅花应该开得正旺。

花颜拎着厚重的袄裙,踏上小巷的积雪,身子一摆一摆地走了许长时间。

拐角的圆拱门上积了一层白雪,地上行人匆匆的脚印杂乱,皑皑白雪中掺了好几朵梅花,许是被寒风吹落又跟着哪位公子飘到这儿来的吧。

真是可惜了这红梅艳艳,瞧着花颜,已然是被冻得环抱双肩,小嘴朝着掌心是哈了好几口热气,笨拙的弯下腰想要拾起红艳的梅瓣。

指尖触碰到白雪的温度,轻轻拨开松雪,花瓣娇娇嫩嫩,在掌心绽放时还未败落。只是可惜了颜色亮丽,却再不能作赏了,花颜惋惜不已。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只有香如故。”

耳边响起一句陆游的《卜算子》,花颜最是喜欢这些诗词歌赋,应声便出口答了下句,回过神来惊愕间抬头便看见了一个少年郎。

郁青色的长袍裹着他抬至腹前的手,花颜被这不速之客吓得一歪头摔在了雪地上,少年郎弓着身子不慌不忙的扶起了她,这才咯咯的轻笑了起来。

花颜低下头一瘪嘴,琵琶袖上的雪拍了又拍。

少年郎轻咳了几声,道:“我叫顾许住在城南,你呢?”

“花颜,花开更胜佳人颜,我跟我虞娘就在前面的胭脂铺里住着。”花颜勾起唇角,虞娘取的名字意头好极了。

顾许瞧着她手里攥着的梅花,张口便吟了句“昔有黛玉葬花叹命,今有佳人拾梅抚雪。姑娘应是极喜欢梅花吧,不然也不会这般有心将这落花拾起了。”

“公子好文采。自然是喜欢的,生在冬日里的姑娘,打出生起便是闻着梅香的。”花颜喜梅,终归还有一层虞娘制香的缘由。

虞娘调香素来是喜这各类梅,尤其这红梅,虞娘从那商贩子手里高价讨回来了朱砂梅的苗,后院里一早便种上了两株,只不过这女子到底不擅栽花移木,梅树奄奄一息,也只有过年时候开那么几日。

顾许双手背在了身后,几步跨过了圆门,梅树下静立的背影萧然,花颜踏着顾许的脚印走了数步,听到前面的人笑道了声:“这梅傲骨无双,凋落后倒是也有那暗香浮动久不能散,不过鲜少会有姑娘家家的喜欢。”

花颜一愣,随即附身揉了一小团雪朝着顾许扔去,“你倒是管得多!”

“可怜你拾了怕是年后也会落尽。”他不知是叹的花颜还是叹的这花不能久开不败。

惋惜着一转身就碰上了花颜投来的雪团,顾许青色大衣上刹那就多了几片松松散散的雪印子,侧过腰掩面轻咳了好几声。

花颜也是想吓唬吓唬顾许,谁成想竟是手劲足足,这少年郎也不知躲闪开来,忙出声道歉:“实在抱歉,我无意真伤你。”

顾许摆摆手,满是不在意:“无碍无碍,我自然不会同你小女孩计较。”

“那明日给你带我自己磨的香粉,就当赔礼道歉了。”

“好,那明日此时,我还在这儿等你。”

“嗯。”

许是寒风瑟瑟,花颜冻得脸颊微红,指尖素色丹蔻冰凉凉地拨弄着额上两三碎发,应下来点点头就转身一路小跑回屋。

/

冬天的雪还未化,院子里的朱砂梅开的漂亮,过年的红布条和片片酒红映衬着,活脱脱添了热闹的气氛。

自从那日后回胭脂铺着了凉,虞娘便再不让花颜出去,生怕她又惹上了风寒回来。可怜了花颜生生盼着,也不知道是想赏那艳丽的梅花,还是想去见见那约好的他。

花颜几次偷跑出去,半路上要不是被隔壁糕点铺子的柳姑娘生生扯了回来,就是在巷子里的几个姑娘家家,嘀嘀咕咕的笑得开心的时候被虞娘看了个正着,逮回去大壶大壶的姜汤下肚。

多亏了素儿王容三天两头来给虞娘打岔,这才由得她去见了顾许几次。俩人倒是聊得开心,从冬到春,从绣花手艺到谱词写曲,从日常小事到前路渺渺,不知不觉一来二去竟是成了个好友知己。

花颜却是再不出去了,一个人埋在屋里弹琴,古琴弦间婉转如水,大半个月的工夫,尽给她拿去练曲读词了。

瞧着时间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这年也过了几天紧挨着正月十五的时候,恰好逢上了素儿来找花颜玩,虞娘眼瞧着花颜乖了几分也就由着她俩去了。

哪里想得到这素儿不过是怕花颜在家闷坏了,借个由头领她出来散心,巷子拐角处也就跑远远的了。

花颜身上的新袄子是虞娘攒了小半年的钱,带着几盒胭脂才给那玲珑斋的掌柜换来的,这会粉嫩嫩的裙褶子一步一颠,亮眼得很。

顾许是隔三差五便来瞧瞧,也不知是恰好碰上了,还是两人都有心为之。

还是那身郁青色的长袄,腰上别了块姿色上乘的玉佩,白雪皑皑中倒也显眼,花颜三步并两步,小碎步急匆匆地迎上了满脸笑意的顾许。

“姑娘大过年不在家绣绣花,总跑出来玩好吗?若是传了出去还哪里有面子。”

顾许瞧着花颜略带喘息的样子,替她将散落的碎发捋到耳后,不由得好笑便借故揶揄打趣她一番。

岂料花颜也不甘示弱,驳了回去:“你个男儿身的,不在家帮着爹娘宴宾客,怎么来看我个小姑娘了?”

她一挑眉,笑声连连倒开心得很,顾许也不计较些什么,说着新年贺语又问到,“怎么一连数日不曾见你,在家可好?”

花颜从新袍子里兜掏了张工尺谱的曲子递过去:“前两日暖和见你时,我瞧着雪化了七八分心中有所感悟,回去也就在古琴上试了试,左不过是想玩玩,倒是没想到作出了小半。”

顾许满心疑惑,小心翼翼接过去,竟生生被工尺谱上的勾勾画画惊住——“这工尺谱……莫不是你去找那戏楼娘子学的?”

花颜瞧着顾许一副料想不到,噗嗤一声笑开了花:“我虞娘从前可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只不过家道中落可惜了一身才艺却只落得胭脂铺傍身,我也就自幼随虞娘学了些皮毛。”

“我以为你同其他姑娘一般,喜欢女红刺绣,却没想到这工尺谱…咳…虽说是民间词人流传广泛,却没想到你一介女流…咳咳……竟也会。”顾许盯着谱子上的词,惊愕得不禁侧过身咳了好几声。

花颜叹了口气,满脸的遗憾惋惜,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顾许看,眨了又眨的长睫毛直叫人喜爱:“唉,只是可惜了这曲儿后段实在是想不出写什么词了,想来你定是会的,若是得了空便帮我想想可好?”

“自然,只是再见怕是得年后许久了,那时我替你补了词,你是不是也该给我点玩意儿。”顾许应了下来,随口讨要回礼,却不知道花颜一听便留了心。

/

过了年,花颜也就十五了学乖了好多,打那日起工尺谱就给了顾许,倒是不嚷嚷着出去了,一个人在内屋里拿着针线布料不知道弄着什么,却总是时不时找虞娘讨膏药。

虞娘怕她是哪里伤着了,愁了几日才决定好好问问,这不问不打紧,一问花颜就嘤嘤做态,“虞娘,我……我…想绣个香缨。”

“哟我家颜儿咋想到绣香缨了?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念书弹曲儿吗。如今想起来做女红,是想自个配着好看还是想要送个哪个情郎诶?”虞娘又是欢喜又是惊讶,声调也高了起来。

“虞娘!莫要再问了……快来教教我罢。”花颜羞得低头直扯衣袖,双颊绯红了一片,虞娘怪嗔了她几句就转身去拿了针线篓子。

虞娘手中银线在紫布上穿了又穿,流畅得不带半分停顿,看得花颜眼睛愣愣,从未认真看过这活计,如今再瞧竟是难如上青天。

“这般好手艺,花颜此生是比不上了。”罢了手上的活计,颓废地瞧着那颜色鲜艳,却只能勉勉强强算中下乘的料子。

“女子怎能不学着做女红呢?”虞娘瞥她一眼,打趣道。

花颜嘴硬的很,接着就说:“锦绣纂组,害女工者也。”

“啧啧,你自个刺了满手,却拿这《淮南子·齐俗训》里的话来说我?”

“虞娘还是想想怎么把我这个榆木脑袋教会吧。”花颜瞧着虞娘一副好气好笑的模样,倒是消停了,捧起料子在手里做模作样的学着做了起来。

到底还是个聪颖人儿,虞娘手把手教着,过了年后花颜也勉勉强强将这香缨绣好了大半。但这劲头是修修补补拆了又缝,只怕是到了三四月那桃花初开,花颜生辰的时候才能成形。

/

“词我已经写好了后部,只是可惜了近来疲倦,没能赶在今日前结了那尾。”

花颜左穿右缝中终于等到了和顾许的见面,她的香缨也成了大半,独独剩了最后的几点梅花还未成,这初遇时候的娇嫩酒红,如今半开不败,倒有了几分沧海桑田的意味。

花颜细细观摩着手中工尺谱上的字句,顾许在一旁正欲开口,却恰好被她的笑言打断:“这最后我倒是忽然想了怎么写,过几日便是我生辰了,那时定邀你听听。”

“好。”

春风本意潇洒,此时竟有涩涩凉意。

顾许恍惚间竟将自己的大衣褪下,轻搭在花颜肩上,单薄略窄的肩撑不起衣裳,便拉扯着拢到她颈边,垂目间清浅的目光对上澄清的眼瞳。

自从那日之后,花颜的面上总带着欢喜羞涩,那几撮花瓣也赶在了院里朱砂梅掉尽前绣好了,她催着虞娘给在香缨里装了白芷芩草甘松好几味药材和香料,紫间红梅捧在掌心里闻起来也甚是香气扑鼻。

香缨完工后,花颜便将时间全用在了工尺谱上,指尖拂过古琴弦间的莞尔谱成了乐章,虞娘听着好也就帮她改些地方思来想去,这简简单单的谱子,前后却是要了三四月余。

她一心只想着练好曲谱,整日的闷在房里弹,连素儿来叫她出去走走都不去,那里知道这会儿顾许已是躺在床榻上直咳。

做了十来天的文静闺女,这日生辰便不愿受这煎熬了,约上巷子里来的几个姑娘家家,一起抬了那古琴走后门去溪边,王荣和素儿瞧着她盯着四五米远的情郎笑意绵绵,推推搡搡地就跑着赶回去找虞娘讨长寿面吃。

花颜架好了古琴,没等顾许开口就自顾自地弹起了曲子,行云流水间却是掺和了好几声他的轻咳。

本来就比较单薄的身子现在更是憔悴的人儿一个,花颜时不时便担心的紧,奈何他总是示意她弹完一曲,只好眼巴巴地望了好几回。

岂料才弹了一半的曲子时,顾许忽然咳得吓人,花颜一听生生用指尖弹断了一根琴弦,匆匆起身还一路撞倒了小凳磕碰了琴。

“好些没?好些没?”慌慌张张的那几步的路,方才急得她鼻尖酸酸,火急火燎踮起脚,够着小身子帮着拍背顺气。

顾许好一会功夫才喘的上气儿,花颜脚尖一崴,打算送给他的香缨从怀里掉落。

恰好被弯腰轻喘的他瞧见了,一勾嘴角就拾了起来:“花颜你的香缨掉了,给。”

看见顾许笑着给她递来香缨,花颜这才意识到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小姑娘家这般行事莽撞怕他心有芥蒂,猛地缩回了手,颤颤巍巍在不经意中往后挪了几步,低下的脸成了淡淡的绯色。

“呐…香缨是我……是准备送给你的新年物件,只是前段时间还未绣上梅花,如今我生辰,赠你香缨也添添喜。”

他瞧着这副能滴出血的红脸颊一愣,这年头虽说还没有定情信物,但这赠香缨也算是男女信物了。

他对花颜是一见钟情,后来又日渐加深,只是可惜身体不好,过不了几日便要全家启程去京城市里给他治病,如今这时候若是接下了,怕是也再难见面吧。

思来想去,顾许终归是不忍花颜以后等个不归人儿,连带着手和身子略颤,掌心颤颤,香缨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却硬是塞还给了花颜。

看着她一脸呆愣,却依旧带着期许盼望的眼神,又将袖中一小木匣子拿了出来,匣上刻着的花纹在掌心蹉跎,幽幽暗香浮来。

顾许看着花颜快要落泪的眼瞳,不知怎么就狠下心塞到了她怀里后转身离去,花颜愣愣的瞧着匣子,他的声音又从远处悠悠传来:“初遇你时见你拾了落梅,如今是你生辰,赠一匣子陈香作罢了。”

“顾许——”花颜的喊叫适得其反,加快了他离开的步伐,刚才还绯红的脸霎时成了青白交汇,只有一双眼红得吓人,泪水夺眶而出,划过脸颊的时还带着几分胭脂香味。

追上去好几步,看到他连背影都不曾留下,四周的梅树冒了绿芽,明明是欣欣向荣的好景致,可花颜却伤心得满面泪水,怀中的匣子和香缨沾上了污渍。

素儿和王荣被虞娘叫出来寻她,看见的花颜却是蜷缩在琴边哭得稀里哗啦。

从那日哭成泪人后花颜就大病了一场,虞娘吓得拿出几年的积蓄求大夫用心治。

时间还是一天一天过着,这病一直却拖到了四五月,那鸢尾花开的正盛时花颜才日渐好起来。

大病初愈的花颜却总是揣着匣子,佩戴着那紫间红梅的香缨,去开着绿叶的梅树下等人。

/

今年的梅花开得愈发的好,只是边疆的战火纷飞,花颜这种平民百姓家里有男儿身的都得去充军,素儿的爹年过半百,王荣的弟弟才十四就都走了。

虞娘的胭脂铺也难再开下去了,花颜那次大病花掉了不少积蓄,锅还是勉强在开,只是维系生计还得两人时不时写点谱子,给戏楼娘子换些碎银两。

花颜十六了,也是要寻个好人家嫁的时候,说媒的婆姨上了好几次门,虞娘知道她心中有人,却是敌不过世态炎凉,自己守着这方寸之地倒也罢了,也花颜年纪轻轻怎么能就这样荒废年华,若是去富商家以后日子也有好着头了。

/

“颜儿姑娘莫恼,这顾家少爷身子弱些,不能太招摇怕他身子骨受不了。”

眼前红花花的一片,绣花的盖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却免不了落寞透过来,市里冷冷清清的新婚吉日,似乎她的终身大事独独不得婆家欢喜。

“恩……”应下说媒婆子的宽慰,花颜只不过是认了命。没有敬喜酒也没有祝福话,没有拜天地也没有拜高堂,好像小巷的热闹欢喜不过是一场意外,她就这样毫无仪式的被领进了一间里屋。

等了许久也不曾见人来掀起这一片红帘,花颜小心翼翼地拉开一角,空荡宽敞的房间,红木雕刻的桌椅板凳,红烛双福样样不缺,却独独一个人影也没有。

花颜不知道这次的冲喜般的婚嫁是一场重逢,更不知道此时的他正在大厅被父母劝说着日后的所示。

心中升起一团怨气怒火,毛毛躁躁卸了面上略花哨的胭脂,气愤着摘了繁重的饰品,零零散散扔在妆台上,案上散乱排放着的几盘点心,花颜看着却吃不下。

裹着嫁衣畏手畏脚的爬上床,红红的被褥仿佛都在揶揄着她——新婚之夜就被晾在这里的新娘子可怜。

第二日清晨,花颜起身就看见一个单薄的背弓着腰趴在桌上睡,略带愧疚的起身帮着拿了被子盖上,如今又逢腊月寒冬,听闻这人一直身子骨弱,到底是日后的夫君,若是受寒了可怎么办。

思量着随意洗漱了后才发现天微亮,虞娘说第二日应当穿着喜庆的衣服去见婆家老人,于是就选了绛紫的换上哪里。

抚平了嫁衣上的褶皱,整整齐齐叠好放进了箱中,虚虚地叹了口气:“这一辈子也就能穿这一回罢。”

“花颜。”

刚换好了衣服从内室屏风后走出来,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一侧面对上那副清澈的双目。

愣了许久,眼泪顺着面颊落了下来,嘴紧紧的抿着,被齿咬得发白,眼瞳睁得大大地瞪着顾许。

终于是忍不住了,扑上去哭的要死要活。

顾许搂着花颜,絮絮叨叨向她讲了自己的苦衷,花颜瞧着天色渐亮,哪里顾得上埋怨他,拉拉扯扯的去顾老爷顾夫人面前敬茶。

“爹,请喝茶。”“恩好,好。”

“娘,请喝茶。”“……”

花颜和顾许恭恭敬敬的在高位下跪着,虽说顾老爷喝了茶礼算是半成,但这顾夫人这般难为又是做什么?

“娘?”“……”“……”“……”

“娘。”这一声是顾许喊的。

花颜惊讶地侧头望向了他,只见那眼眶略上呈现了一道道皱痕,他的蹙眉让顾夫人冷哼一声,扬起手时华丽的袖子划过了花颜的脸颊,绣花拂过一丝痛感,花颜不自觉的颔了颔头。

双膝酸酸的疼,腿开始麻麻的,顾夫人还在位子上摆弄着茶盏,按理这婆婆未说话,媳妇是不能起身的,却不料顾许扶起身侧的花颜,然后便听见顾老爷一声时辰晚了早些用膳。

顾许面上的浅笑,让她想要再细细观赏这熟悉的面容,仿佛是几世恋人的重逢,缘分让她感慨万千。

“花颜,腿疼吗?”一路上俩人都不曾言语,此时他在房中打破静谧,倒是显得尴尬了很多。

“不疼……方才,谢谢你。”

“已是夫妻,何必言谢。”

花颜此时才发现顾许时不时便喜欢笑,浅浅的倒是温柔得很,瞧着他笑,花颜便欢喜,望着他时那冬日的阳光似乎刹那便绽放开来。

/

和顾许的重逢才两三月有余,花颜便发觉有了身孕,恰逢新年时,花颜顺利诞下了顾家第一个孙儿,喜上加喜,顾夫人的态度才渐渐好转了起来。

从深秋开始顾老爷就开始吩咐顾夫人遣散丫鬟婢子,顾许也让花颜清理了些值钱物件。一到冬日,顾许的身体就又差了起来,终日都躺床上。

她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却也能在平日晨昏定省,给顾夫人敬茶时听说两句——他国的将士已经打到了京城门外了,城门若是破了,还不是都得弃了家逃命去。

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又碰上这样的事情,花颜隐隐有些担忧,多灾多难的年岁快到了,想趁着还算安稳回去小镇里看看虞娘。

她跟顾老爷说了回门瞧瞧的想法,顾许帮着她说话,顾夫人倒也没阻拦,想必是这会子的战况不大好大伙都没闲工夫去理会花颜。

过了些时日,花颜清理了些银两首饰,领了车夫乘马车回小镇,为了避开战火,这短短半日的行程却足足走了三日有余。

“快跑啊……城破了、城破了……”

沿途荒山野岭,行人极少,遇见了也个个是行色匆匆,好不容易寻了个人问问,却听说敌人已经把这里大部分地方扫荡干净了。

花颜慌了神,四处逃窜才找到面目全非的铺面,散落的口脂、凌乱的墨迹、沾染了鲜血的房间。

她哭喊着想找虞娘,却只找到了满是鲜血的被褥,她捂着嘴泣不成声,忽然听见不远处素儿微弱的呼救,四处探寻才瞧见素儿奄奄一息的躺在角落,心中的希望燃起又磨灭。

“快走……快走,那边烧起来了……”花颜刚想拽起素儿,却发现素儿已经身中数刀晕厥不醒,花颜吓得手忙脚乱,想要拉起那沉重的身躯。

花颜再抬头时,那殷红的火光,已然混合着夕阳染红了天际,把朱砂梅烧了个干干净净。

目光投向火焰,泪水印着花影错乱,顾许扶着虞娘从明晃晃的一片中走来。

孩童时候虞娘与她的笑,虞娘教她识字缝衣时的一举一动,出嫁时虞娘替她梳妆的眉目,虞娘身上那淡淡的香。那个出现在她拾雪葬落梅的稚嫩年华中的男孩,那个牵着她的手陪她在母亲面前跪着的男子,那个笑如冬阳的少年郎。

在大火中散为灰烬,那刺眼的火红,好像那日出嫁的红盖头,凄凉而明媚,完完全全地盖住视线,把她吞噬。

/

“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是你娘的故乡。”

“那我娘呢,她为什么不在。”

“她在这儿睡着了。”

“那我们住在这儿陪娘吧。”

“好。”

/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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