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

清晨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们就像我身下的已被磨得脱了皮的狍皮褥子,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

太阳每天早晨都是红着脸出来,晚上黄着脸落山,一整天身上一片云彩都不披。炽热的阳光把河水舔瘦了,向阳山坡的草也被晒得弯了腰了。

他一看到大地旱得出现弯曲的裂缝,就会蒙面大哭。好像那裂缝是毒蛇,会要了他的命。可我不怕这样的裂缝,在我眼中它们就是大地的闪电。

他一笑,眼角和脸颊的皱纹也跟着笑了——眼角笑出的是菊花纹,脸颊笑出的是葵花纹。


如果是小鹿离开了,他还会把美丽的蹄印就在林地上,可姐姐走得像侵蚀了她的风一样,只叫了那么一刻,就无声无息了。

母亲盼夏天来,并不是盼林中的花朵早点开放,而是为了穿裙子。

冬天的风中往往夹杂着野兽的叫声,而夏日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

口水流进我们的脖子,就好像钻进了毛毛虫,痒得慌。

我这一生见过的河流太多太多了。它们有的狭长,有的宽阔;有的弯曲,有的平直;有的水流急促,有的则风平浪静。

不过我不喜欢娜杰什卡在胸前画十字,那姿态很像是收执一把尖刀,要剖出自己的心脏。

在我眼里,河流就是喝酒,不分什么左岸右岸的。你就看河岸上的篝火吧,它虽然燃烧在右岸,但他拔左岸的雪野也映红了。

众多的氏族都在岁月的水流和风中离散了。

伊万的手出奇的大,他若是将双手摊开放在膝盖上,那膝盖就像被粗壮而绵长的树根给覆盖缠绕住了。

告诉给依芙琳的事,如同讲给了一只爱叫的鸟儿,全乌力愣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了。

她比伊万高出一头,她抱伊万,就像一棵大树揽着颗小树,像一头母熊抱着个熊崽,十分好笑。

如果说这条河流是掌心的话,那么它的支流就是展开的五指,它们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道又一道的闪电,照亮了我们的生活。

白色的驯鹿在我眼中就是飘拂在大地上的云朵。

她平素是不落泪的,一见血,泪水就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飞舞了。

我点了点头,就像夕阳对着要坠入的山谷点头一样。

冬日的阳光不管多么的亮堂,总给人清冷的感觉。

伊万说:人只要不贪财,就不会有灾祸的。

镜子里反射着暖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和绿色的山峦,那小圆镜子,似要被春光撑破的样子,那么地饱满,又那么地湿润和明亮!

列娜消失的那天晚上,我心里难受,就是哭不出来。我没有想到,凝聚到这面小小的圆镜子里的春光,竟然把我淤积在心底的泪水给淘了出来。

这面镜子看过我们的山、树木、白云、河流和一张张女人的脸,它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只眼睛。

我发现春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疗伤。


白桦树是个好裁缝,它能自己给自己做衣裳穿。

如今这些小河就像滑过天际的流星一样,大部分已经消失。

虽然我没有被击中,但我也像是父亲手中的一件猎物,毫无生气。

可我们是消灭不了它们的,就像我们无法让冬天不来一样。

雷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天在咳嗽,轻咳的时候,下的是小雨,重咳的时候,下的就是暴雨了。

雷公大约觉得这雨还不够大,它又剧烈咳嗽了一声,咳嗽出一条条金蛇似的在天边舞动着的闪电,当它消失的时候,林间回荡着“哇——哇哇——”的声音,雨大得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飞舞,空中出现的不是丝丝串串的雨帘,而是一天天奔腾而下的河流了。

父亲走了,他被雷电带走了。从此后我喜欢在阴雨的日子里听那“轰隆轰隆”的雷声,我觉得那是父亲在和我们说话。

他把母亲的笑声和裙子也带走了。

春日的暖阳把羽毛裙子照得华美极了,那种美真的能让一个女人心惊肉跳。

只有心已经被人征服的女人,才会怕见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们呆呆地看着天,希望它能刮来一股风,卷走那样的笑声。

我嫁了一个男人,我的媒人是饥饿。



正午

如果说我是一棵历经了风雨却仍然没有倒下的老树的话,我膝下的儿孙们,就是树上的那些枝丫。不管我多么老了,那些枝丫却依然茂盛。安草儿是这些枝丫中我最爱的一枝。

你去追跑了的东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样的。你以为伸手抓住了,可仔细看,手里是空的!

那片岩石是黄褐色的,上面生长着绿苔,那些绿苔形态非常漂亮,有的像云,有的像树,还有的像河流和花朵,看上去就像一幅画。

被雨滴敲打的湖泊看上去就像一锅开了的水,沸腾着。我真想投进湖泊。

很多年以后,有一天喜爱看书的瓦罗加指着书页上的一个符号告诉我,说那是句号,如果书里的人说完了一句话,就要画上那样的符号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迷山的时候,见过那样的符号,它写在森林中,是我看到的那个湖泊。不过那个像句号的湖泊给我的生活画上的并不是句号。

我的眼前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山,它们像坟墓一样,带给我凄凉的心境。

他说那眼睛又清澈又湿润,他看一眼就心动了。

那是落日时刻,也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


男人的爱就是火焰,你要让他爱的姑娘永远不会感受到寒冷,让她快乐地生活在你温暖的怀抱中。

高兴的时候是可以放纵情怀的。

我走的时候,陪伴着母亲的,只有昏睡的伊兰,惨淡的篝火和天边的残月。

玛利亚说,坤德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碧绿的汁液浓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里,经过她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成了一棵干枯的草了。我这才明白,依芙琳为什么常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那样的嫉妒和鄙视。我同情坤德,但也同情依芙琳,因为他们跟尼都萨满和达玛拉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

黑心人遇见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狼要吃兔子的时候,总要说兔子是漂亮的!

那伤痕刚才还像一朵鲜艳的花,可如今它却凋零在尼都萨满制造的风中。

我觉得光明和勇气就像我的双腿一样,支撑着我。

他无精打采的,就像一个拥有锐利武器的人与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格斗,却吃了败仗,满怀沮丧。

依芙琳说,人就一个脑袋,别人不砍的话,他自己最后也得像熟透的果子烂在地上,早掉晚掉有什么不一样。

他看过月亮,再低头打量那些睡觉的人,突然发现大家睡得千姿百态的:有的像老虎一样卧着,有的像蛇一样盘着,还有的像蹲仓的熊一样蹲立着。拉吉达的祖父明白了,人们在月圆的日子显形了,从他们的睡姿上,可以看出他们前世是什么,有的是熊托生的,有的是虎,有的是蛇,还有的是兔子。

北部森林的秋天,就像一个脸皮薄的人,只要秋风多说了它几句,它就会沉下脸,抬腿就走。才是九月底,从向阳山坡上还可以看到零星开放着的野菊花呢,忽然刮了两天的狂风,就把一个还充满生机的世界给刮没影儿了。树脱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树下则积了层厚厚的落叶。寒风起来了,天说变就变。

我也哭着,我的泪水小部分流向脸颊,大部分流向了心里。因为从眼里流出的是泪,而流向心底的则是血。

草绿了,花开了,燕子从南方回来了,河流上又波光荡漾了。

如果你们问我:你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时刻?我会告诉你,达西跪在火葬金德的现场,向刚刚成为寡妇的杰芙琳娜求婚,是我所经历的最难以忘怀的时刻。瘦弱的达西在那个时刻看上去就是一个威武的勇士。

也许它们已经被岁月的风尘和雨水洗刷得消失了踪影,那些线条就像花瓣一样,凋零在山谷中。

而坤德的腰,却像被大雪压着的枝条似的,弯了下来。

他原本是个活泼的孩子,当他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像黎明前的星辰别他而去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营地有琴声,就像拥有了一只快乐的小鸟,给我们带来明朗的心境。

如果说我的第一个媒人是饥饿的话,那么我的第二个媒人就是战火。

他的脸非常瘦削,面颊有几道月牙形的沟痕,他的目光又温和又忧郁,就像初春的小雨。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有一股风钻进了心底,身上暖融融的,很想哭。

我得感谢正午的阳光,它们把我脸上的忧伤、疲惫、温柔、坚忍的神色清楚地照映出来,正是这种复杂的神情打动了瓦罗加。他说一个女人有那么令人回味无穷的神色,一定是个心灵丰富、能和他共风雨的人。


清新的空气和这突如其来的绿树,就像朝我跑来的两只温柔的小猫,它们伸出活泼而又湿润的舌头,一左一右地舔着我的脸颊,将我的困乏一扫而空。

太阳和月亮在我眼里就是两块圆圆的表,我这一辈子习惯从它们的脸上看时间,所以手表在我手里只能当瞎子。

以后的岁月,他们就是两块对望着的风化了的岩石。

独享山林的清风和鸟语带给她的快乐。

我和瓦罗加是那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鱼和水的融合,花朵与雨露的融合,清风与鸟语的融合,月亮与银河的融合。

瓦罗加发现我独自站着,就悄悄走到我背后。他用双臂环绕着我的脖子,贴着我的耳朵动情地说: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养山。山水相连,天地永存。

我爱它们,它们跟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性格和体态。有的山矮小而圆润,像是一个个倒扣着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连绵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驯鹿伸出的美丽犄角。山上的树,在我眼中就是一团连着一团的血肉。

但我想生命就是这样,有出生就有死亡,有忧愁就有喜悦,有葬礼也要有婚礼,不该有那么多的忌讳。

在我的生命之灯中,还残存着拉吉达留下的灯油,他的火苗虽然熄灭了,但能量一直还在。瓦罗加虽然为我注入了新的灯油,并用柔情点燃了它,但他点燃的,其实是一盏灯油半残的旧灯。

雾气的敌人一定是太阳了。

瓦罗加说有了知识的人,才会有眼界看到这世界的光明。

哭声和骂声就像乌云,它们一旦被拨开,那月亮一样清澈的鼓声就显得明亮了。

在我们眼中,他就像一粒种子一样,还会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

马伊堪是那么的美丽,她的美真的可以让花容失色,让日月黯淡。

落在沟谷里的叶子会化作泥,落在林地的叶子辉成为蚂蚁的伞,而落在流水中的叶子就成了游鱼,顺水而去了。

世界上没有哪一道伤口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虽然愈合后在阴雨的日子还会感觉到痛。

病是埋葬在我胸口中的秘密之花。我这一辈子,它会吹散我心底的愁云;我心烦了,就到河畔去听听流水的声音,它们会立刻给我带来安宁的心境。我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岁,证明我没有选错医生,我的医生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

在山中,他的愚痴与周围的环境是和谐的,因为山和水在本质上也是愚痴的。山总是端坐在一个地方,水呢,它总是顺流而下。

听你自己的心吧。心让你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他的话说得真切而凄凉,让人辛酸。

人们出生是大同小异的,死亡却是各有各的走法。

到了这个时候的老人,就想要掉进山里的夕阳,你想拽都拽不住的。

一九七二年,一颗子弹在那一年的岁月水流中开出一朵妖花,它卷走了达西和杰夫琳娜。

他刚来到我们中间时就像一块湿柴,毫无生气,但我们的热情和快乐很快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郁之气,他被我们点燃,化成了一簇快乐的火苗。

我们开始喜欢上这个放映员,因为只有诚实的人才会被醉倒。

放映员说:我真羡慕你们的生活,这样的和谐,就像世外桃源。瓦罗加长吁了一口气,说,世上哪有世外桃源呢!

瓦罗加为了保护放映员和马粪包,永别了这世界的山峦河流,永别了我。

她是开在深山峡谷里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她对我说,她厌倦了工作,厌倦了城市,厌倦了男人。她说她已经彻底领悟了,让人不厌倦的只有驯鹿、树木、河流、月亮和清风。

我们离开贝尔茨河的时候,西班为木库莲拴上一对金色的铃铛,他们在风中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回响,唤醒了我对岁月的记忆。它们就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照耀着我们就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路——那些被世人称为“鄂温克小道”的,由我们的脚和驯鹿那梅花般的足迹踏出的一条条小路。



尾声 半个月亮

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如果山峦给予我的是勇气和激情,那么大海赋予我的则是宽裕的心态和收敛的诗情。

第一乐章《清晨》是单纯清新、悠扬浪漫的;第二乐章《正午》沉静舒缓、端庄雄浑;进入第三乐章的《黄昏》,它是急风骤雨式的,斑驳杂响,如我们正经历着的这个时代,掺杂了一缕缕的不和谐音。

路是蜿蜒曲折着向上的,迤逦的灯火也就跟着蜿蜒曲折着向上。

大雨过后,一个凉爽而明净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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