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晚归的夜跑者开始从人行道上折返回家。
倪茹薏开着自己的奔驰S300行驶在刚翻修过的主道上。她脸色紧绷,双手握住方向盘。这辆红色的小轿车是新婚之时,父母亲一起到4S店亲自为她挑选的嫁妆。一直被她精心保养,哪怕蒙上一点薄尘都十分不舍。
小汽车在一处路口向右急拐,之后一路直开,到达灯火通明的“月亮坞”——全区数一数二的一家顶级KTV。
停车坪上几无空位,似乎好戏已经开场。
倪茹薏干脆将车子停到大堂门口。机灵的保安急走几步过来驱赶。
“很快就走!” 倪茹薏推开车门,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人已进入大堂。
大堂内奢华的金属饰件反射着点点光芒,一顶硕大的造型吊灯从三楼楼板直挂下来,气势不凡,璀璨夺目。休息区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穿皮衣的男子,似乎不胜酒力,独自在此醒酒,见到倪茹薏时眼神一亮,露出惯于狩猎的嘴脸。倪茹薏转过脸去。两位扮相清纯的前台小姐见到有客人忙迎了上来。“请问订了几号包厢?”她们微感诧异,一双眼睛从倪茹薏还没适应新环境的迷茫神色中,移到她身上那件薄呢烟灰色大衣上。这是去年的款式,放在今冬已是过时,虽然如此,打完折扣的价格还是令普通的工薪人员难以消受。不经意间,两人的神情便增添了几分客气,站着躬身应答。
“有人订了,电话打不通。我说句话就走。” 倪茹薏点开手机,划出丈夫的工作照。蓝底色一身白大衣,那张略带微笑的脸干干净净,似乎永远波澜不惊。
“这是廖主任吧?认得。他们在6号厢,左边直走第三间。”
倪茹薏抿紧嘴唇。走廊里充斥着越来越浓的酒味与香水味,软绵绵透着奢靡的地毯脚感怪异,她一路寻去,停在了指定包厢门口。为了攒足力气,倪茹薏顿了一顿才伸手拧开包厢门上的鸭舌把手。震天的音量扑面而来,倪茹薏感到身体被声浪瞬间冲得轻轻一晃。她铁青着脸勉强站直,包厢内四男四女一眼看尽:不分尊卑,抓对坐在布包沙发上。自己的丈夫,那个名叫廖春生的——从没看过他如此放荡形骸,正便被一名身材姣好的女子紧紧挨着。看上去宛如热恋中的狗男女。是的,倪茹薏觉得她看到了不洁之物。女子的脸白,肩白,胸部酥嫩不饰多藏。这是高档的场所,小姐们无不经过精心挑选,要是换个场景,她们可以是学生,白领,公务人员。眼前这个女子便是白领装扮。女子除了身体贴近廖春生,双手倒是安份地拿着自己的手机。只是那份小鸟依人的姿态,便如亲近的人是家中老公一般坦然,令倪茹薏感到不适。
倪茹薏的视线回到廖春生的脸上,他微微错愕,也不说话。廖春生怎么会不认得自己的妻子倪茹薏。那份恬静娴雅的气质,清秀的脸面,不论往哪里一站,都能吸引众人的目光。
廖春生想不到她会寻了过来。
“跟我回去!” 倪茹薏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因为生气,脸也涨得绯红。放在平时,从小得到父亲悉心教育的她是绝不会这么蛮不讲理,在人多的地方出言不逊。她有点失去理智,嘴上的强势被大衣袖口处握紧的小拳头出卖了,拳头让她看上去反倒显着几分软弱。
廖春生的脸开始难看起来,像刚刚擦过福尔马林被空调迅速风干,腊而白,不近人情。尽管场上没人想要露出半分嘲笑的神情,沉默的气氛已经足够让他颜面尽失。一位医药代表,一位器械商,科室的实习生。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廖春生身为消化内科主任,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遇事不惊是刻进骨子里的。他从台面上抽出一根烟,送进嘴里,将它点着。“你先回去,有话明天说。”他的眼睛没瞟向倪茹薏,这是主任的权威,别人只能诚惶诚恐捧住他的话。烟嘴的红闪闪燃着,在镭射灯光下,仍然强烈地红着,猩红得发烫,直将倪茹薏的心灼烧出一个手指大的窟窿。
“你不回去,我们离婚好了。” 倪茹薏抛出了自以为的杀手锏,同时也将唯一的王牌打了出去。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半年以来,她早就受够了廖春生夜夜笙歌。只要没有手术,他便会被不知什么人拉到“月亮坞”,要么凌晨一点,要么两点。回家似乎只是为了向自己证明没在外面过夜。当灌满酒色的皮囊往床上一倒,倪茹薏便恶心地起身做呕。她只好借着寄宿的儿子的房间,来躲避一身污浊的丈夫。但是一到周末孩子回家,她便躲无可躲。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尚无发现丈夫不忠的铁证。可是似乎又觉得那不过是迟早的事,如果任他这样下去的话。
倪茹薏噙着泪水,将车子退出“月亮坞”。只要拐上湖边大道,回家的路便再熟悉不过了。红绿灯将她拦在十字路口。尽管知道回家要往左,走育才路,她却神差鬼使地选择了直行。上了高架桥,才恍然发觉自己走错了路。兜了一圈下桥,就在下桥时,她明白廖春生不可能就此回家的。她多希望此时他能坐在副驾驶上,与新婚时自己顺路接他一样,哪怕就此一次。
“左拐”,倪茹薏提醒自己。她与廖春生的家就安置在御江花园七栋1601。那里离人民医院四公里,离自己任职的学校十七公里。当初考虑到廖春生工作繁忙,手术多,有时手术繁忙,“连台转”需要工作到深夜,近的话随便踩个单车就到了。而自己的工作相对轻松,辅导员更多的是关注学生的生活学习状况。晚一点到校也没什么。况且这里离父母亲的房子相对较近。双双身为设计院领导的父母已经退休赋闲在家,能多去陪陪他们便是最好的孝顺。
倪茹薏兜了一会才将车子停在自家车位。想起刚买房子时,手头紧。然而为了倪茹薏停车方便,廖春生还是力促买下这个靠近电梯口的车位。那时候他总是为自己着想,进门的壁画是自己喜欢的“深山鹿鸣图”,地砖是心仪许久的哑光“杏黄云烟石”,明式的红木沙发,仿古灯饰,孔雀绿床被配牡丹花团枕套,无一不是自己的心头好。还有立式的大衣柜挂着一个精巧的“双喜”,皆因自己喜欢,直到现在仍没摘除。
倪茹薏悲伤地将门关好。为何会想到结婚之时?是一种审视吗?她走近儿子房间,从虚掩的门缝上看到归家的儿子睡成一团。都说儿子像母,这个小子偏偏像他父亲廖春生,大耳朵宽额,遇到奉承的人总说这是富贵相,将来官至常委。要是离婚了,廖春生会甘于让儿子跟自己生活吗?倪茹薏远远地看着儿子熟睡的脸,眼睛酸涩。她掩着嘴快步走到自己房中,紧锁房门坐在床上,眼泪无声滚过脸颊。
时间极其缓慢,却从来不容挽留。凌晨两点钟早已过去很久,她还是没能听到房外有任何动静,哪怕门铃突兀地响起。
这一夜廖春生第一次没有归家。
倪茹薏收拾几件衣服。送完小孩去了学校,将车子直接开到自己所在大学的宿舍楼下。她会在这里住上一周,或者更长,直到事情能见转圜的迹象。
学生们听到辅导员在学校留宿,当天晚上便有几位跑来蹭茶。倪茹薏没有丝毫准备,只得仓促沏上一壶茉莉花茶款待他们。三个男生和两个女生,他们都是学校音乐社团的成员,性格开朗,无拘无束。一来平时学习专业难免苦闷;二来大家怀揣理想,不愿毕业后规规矩矩去上班,却又无法准确把握人生,便来找倪茹薏倾诉一二。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什么是长远,什么是人生,对于爱情,婚烟,事业有着自己的想法,并且大部分与众不同,心思新颖。喝茶聊天之际他们谈到了音乐,谈到国际上几位赫赫有名的音乐家,谈到了不久前获得诺奖的鲍勃.迪伦。最活跃的要数他们中体格健硕,留着板寸头的范伟颂。倪茹薏从开学之初就注意到他了。身为新生辅导员,她理应在学生入学几天,到宿舍了解学生的情况,有什么起居需求,适不适应学校的宿舍环境。学生们见漂亮的倪老师前来九楼的男生宿舍,欣喜之余不免爱开玩笑。临走之时便是这位身穿大裤衩,白T恤的范伟颂同学嬉皮笑脸执意要将老师一层一层地送到楼下,惹得倪茹薏脸颊绯红。
一壶花茶喝光了,倪茹薏温柔地添了一壶。淡黄色的茶水盛在玻璃杯里,澄黄清淡,有着幽幽的茉莉花香。
倪茹薏的心似乎静不下来,她无法与这群学生们毫无羁绊地畅谈天地。她的眉头总在不经意间微微颦起。虽然没被发觉,总是心有挂碍,像壶中不上不下的几瓣茶叶。
范伟颂不改往日,大家要离开时他向倪茹薏伸出了手。从他闪过的狡黠眼神中,倪茹薏不难猜出,他想借握手之机来牵自己的手。倪茹薏何尝不知道他的想法,似他这种有意无意想要接近自己的人在她身边不乏好几位。不说任何人,学生她更是不准许。她没有握住,举起了手做个再见的手势。范伟颂只好作罢,却近乎顽皮地道了声“安妞”。韩潮在学生中依然经久不衰。这句韩语“再见”不禁让倪茹薏触电般联想到电影《绿色椅子》中的片段。禁忌的爱恋使得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倪茹薏一边收拾茶具,一边陷入虚无的慌乱之中,似乎灵魂正在现实中向荒谬作无声的求救。
一周过去,廖春生没有一个电话,连短信都没有。难道是学校的高墙隔绝了他的信号。
他彻底自由了。倪茹薏愤慨地想道。她检讨自己在“月亮坞”说过的话,到头来竟是自己的错?一个彻夜不归的丈夫,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孩子都是不尽责的。特别是孩子,自从有了他,自己几乎揽下了孩子的全部,带他长大,学习起居。每天将大部分时间都放在孩子身上,辅导学习,上兴趣班,直到孩子上了初中,这才终于有了自己一些个人的时间,不想却迎来一个夜生活上瘾的丈夫。与其这样,她倒宁愿让自己忙碌起来。她愿用身体的劳累换取心上的怡然。她清楚错不在她。
很快到了周末,大部分本地的学生们会选择回家。倪茹薏站在阳台上远远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他们从笔直的校道上走向大门口。他们与写生归来,背着画板的美术生擦肩而过,如两行归雁。暖阳西斜,大片金光打在建筑物的外墙上既温馨又温暖。这时大门外面的地坪上一定停满了轿车。要是在往常,她已经站在一所初中学校门口等着孩子冲出栏杆闸门,向自己跑来。偶然系里面开会,她拜托父亲代为接送。今天她却不想回去,这样她就不会知道廖春生是不是又出去喝了。她甚至不想见到那一张脸,中年浮肿,大耳宽额,两鬓带霜。从体谅到嫌恶,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倒换的。
什么时候呢?
阳光一寸一寸东移。倪茹薏接着又看到几个熟悉身影从远处向她走来。范伟颂背着一把木吉他,另一个是拉小提琴的女生陈诗韵,还有喜欢尤克里里的班委江杰人。三个人都是外市学生,都在向他挥手。走了近些,陈诗韵笑着大喊:“倪老师,我们一起到湖边坐坐吧,天气这么暖和。”灵秀的陈诗韵一身淡蓝针织衫,柔顺的短发将一张小巧的圆脸衬托得尤其可爱。倪茹薏不止一次见过她拉小拉琴,专注得判若两人。江杰人像一只俄罗斯大熊走在她左侧,右侧则是范伟颂,他如一匹俊马,在余晖中左顾右盼,抬头看向倪茹薏。三人的眼神中满是期盼,知道老师今天这会还在学校必是不回家了。教师们的宿舍处于学校的西北角,从这里当然能够走去东南边的“问渠湖”,但不是必经之路。学生们远而兜来,尽管有范伟颂在,那份诚意又怎好一口回绝。倪茹薏走下楼梯,和他们一同前往。
“问渠湖”虽出于人手,由于用心开凿,细节处模仿天然湖泊,这让它半点不落人工痕迹,反而不乏野趣。湖面纵然不算大,却看不清对岸行人的脸面,尽在刚刚好的境界。学生们在湖边选了一块干净的草地,他们随意坐了下来。范伟颂拨了几声吉他,陈诗韵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面包、牛奶和一些方形巧克力,橙汁。陈诗韵喝了一口牛奶,站起来拉了一首耳熟能详的《爱之喜悦》。亲切欢快的曲子让大家感到无比放松。她随后便和江杰人悄悄跑开了。倪茹薏这才惊觉两人似乎正在谈恋爱。剩下自己与范伟颂。难道他们设了一个善意的圈套。
“两个小朋友跑哪去了?” 倪茹薏开口说道。
“他们常常这样,等会就来。倪老师,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如果不喜欢,你请举手。” 一摸到吉他,范伟颂变得一本正经。他调了琴弦,稍作酝酿,轻轻地唱道:“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倪茹薏望着如镜水面,又将目光移到更远处的楼房与群山。她凝神的样子安静如斯,似湖边长着的一朵水莲。
曲子终了,范伟颂不忍打扰,要不是急着想从她眼中看到赞赏的话。
“好听吗?倪老师。”
“嗯,好听。” 倪茹薏回过神来。她在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回宿舍去了。
“老师知道它叫什么吗?”
“《斯卡布罗集市》,鼠尾草,迷迭香,绿林深处的山冈之旁。”
“老师常听?” 范伟颂眼中闪过光茫,四根手指按压在吉他弦上,享受肢体亲近琴弦的感觉。他暗暗开心,老师喜欢这首曲子。
“有一位你们上几届,嗯,应该是上上几届,同样喜欢吉他的师兄经常弹奏。”
那是一段往事,对倪茹薏来说。
十三年前,她与同系的李牧一起被留校聘用。由于“援疆”需要,身为男性的李牧被确定为“三年一批”的合适人选。他单身,体格健壮,师范专业毕业。建设兵团急需补充大量老师,师范学院亦与区里其他普通中、小学一起,被鼓励派员参加。为了感谢学校的栽培,也希望到国家需要的地方去,李牧向倪茹薏承诺,一回来他们就结婚。毕竟两人已经相恋了三年。
李牧当时是系里的团支部书记,成绩优异,擅长吉他。在开展支部活动之余弹起的《斯卡布罗集市》总让倪茹薏如痴如醉。“是不是只要喜爱弹吉他,都无一例外会喜欢这首曲子?”倪茹薏想着。
范伟颂的眼睛格外清亮透彻,这是大一新生会有的青涩。“是倪老师的男朋友吗?”他并不知情地问道。倪茹薏回避着他灼热的目光。再看一眼自己会不会失态。“我先回去了。”想到李牧,她一脸柔情。记得在新婚不久,李牧赴疆之前,他要求再见一面。倪茹薏也想和他说清楚事情,便约在江边的紫荆树下,从新房子拉开一幅绒布窗帘就可以看到两人站在那里。倪茹薏不想隐瞒廖春生,于是作了精心安排,让廖春生清楚见到,这只不过是一场远行前的话别而已。
“为什么不等我?”李牧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总是我们等你们,男生就有事业,女生就该永远等他?”倪茹薏诘问。不知此时廖春生有没有拉开窗帘。她已经是个有夫之妇,新婚的衣服依然带着昨日礼炮的硝烟味。
“你是怎么啦,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李牧难受得像一只困兽。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能不去新疆吗?”
是啊,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假如。
“我爸妈在设计院干了半辈子,市里每一个地方几乎都有他们参与的规划,就算再完美的图纸,也会在施工中被迫修改,何况人生轨迹。他们说三年不长,可也不短,三年后会是什么样子,谁能保证。如这一次,学校选了你,你不去只能辞职。何况你也想去。我爸爸比我理智,他能理解对你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勉强留住你,以后一遇挫折,你必有怨言。与其这样,何不分开。我不怪你。你在那边要注意身体,慢慢调顺水土什么的。你要知道我……我容易吗。别来找我了。”
这些话倪茹薏一直记得,她在决定分开前彻夜哭过。问渠湖边,他们何尝不是常客。如今已经物是人非,学生总是一批批来,一批批走,一批批地分开。
倪茹薏微微一笑,正待站起身来,猛不觉被范伟颂一把拉住:“倪老师,我能吻一下你吗?”他竟如此大胆,倪茹薏吓得不轻,将他的手果断甩去,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低喝道:“范同学,你当老师是什么!”她不理会范伟颂眼中的失落,或许还有哀伤,急忙走出草地。她的裙摆上粘了一根枯草,几步后掉落在地下。她的背影狼狈而温柔。范伟颂不知如何是好。
倪茹薏一刻不停地走回宿舍,她心慌如鹿,尽管小心翼翼,言辞有意防护,还是避免不了。想起来吻过自己的只有李牧和廖春生,有一段时间,当她知道廖春生在和自己结婚之前从未谈过恋爱时,甚至觉得有点内疚。她不允许第三个人再吻自己。她其实早在结婚不久就爱上了廖春生。他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与父亲,除了工作就是回家,如果没有突然被拉去KTV的话。
倪茹薏想着,KTV有什么好?因为年轻的小姐吗?自己又有什么好呢?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范伟颂的举动真的吓到她了,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给自己倒了杯清水。
接下来该如何与范伟颂相处?适才有没有伤到他的自尊?倪茹薏回想刚刚范伟颂失望的眼神,曾经在李牧身上也见到过。如果让廖春生知道了,会以为我在报复。被牵住手的一刹那,身体明显感到颤栗,一种既危险又隐隐愉快的感觉电流般从手指处传来。这是异性的接触。原来这就是出轨吗?这就是廖春生触碰年轻的肉体产生的愉悦而让他欲罢不能吧。倪茹薏抱紧双臂,忧伤令她周身发冷。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倪茹薏想念儿子,决定去爸妈家将孩子接回来,与他共度周末。她为难着要不要将衣服也一起收回去。最后决定还是先放在学校里,走一步看一步。她拿了车钥匙,关上灯,打开门,当她要走出去时,差点被突然站在门外的范伟颂吓出尖叫声。范伟颂红着眼睛扑到倪茹薏身上,一把将她抱住,抓贼似的:“倪老师,我……”他似乎哭了,口中说不出话来。他将倪茹薏抱得更紧,要将她揉进心里。倪茹薏挣脱,被范伟颂孔武有力的双手实实在在地箍住。
“放开,干什么!”
他厚重的胸膛压得倪茹薏反胃。
“范伟颂!”
倪茹薏抽出一只手来,将他的脸往后推,又“啪”的一声打了他一记耳光。
打完后她自己却哭了,她心里想着廖春生,结婚十三年来,她的心里只有廖春生,她的丈夫。他恨这个学生。“你给我滚,你是在败坏我的名声!你可以这样对待老师吗?”她瞪着范伟颂:“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范伟颂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老师,我是真的……”
“住嘴!你再不走,我喊人了。” 倪茹薏假意要冲出去。
“老师……” 范伟颂喉咙沙哑,夺门而出。到了阳台,他没有向左走,出人意料地径直越过栏杆,一把翻身跳到楼下去。这突出其来的短见让倪茹薏急忙追了过去,却见范伟颂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开,走了几步,他站住回头一望,在惨白的夜色下神情哀伤,终于转身大步离去。
倪茹薏看了一眼他摔下的地方,还好是一块干枯的草地。
倪茹薏心情芜杂,她将孩子接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不见廖春生的身影。孩子不再叛逆,自去房间写作业。倪茹薏进了主房,打开房灯。床褥如旧,似乎过去一个星期就没人睡过。他竟连家也不回了。与其是为了和儿子共度周末,不如说是想回来瞧一瞧廖春生。房间空寂寂,一阵疲累感如山袭来,倪茹薏有了深深的挫败感。难道这场婚姻真的走到了尽头?她很想找廖春生吵一场架,内心翻江倒海,拨了他的手机,铃声响过,被对方硬生生地掐断了。倪茹薏颓然坐下,在一张正对窗户的桌子前。要是在白天,从这里望出去是好看的蓝天白云,这时却只有幽微的夜光,淡淡的殷红之色。有一天廖春生在弄职称资料,倪茹薏躺在床上,他宽厚的背影在灯光下也曾让倪茹薏觉得暖心。倪茹薏回想着,眼眶又湿了。手机震了一下,弹出对话栏:“哪天有空,到民政局二楼。” 廖春生发来一条微信,也抽去了台阶。
自从那晚没回家,廖春生干脆住进了老同学空置的集资房里。这是他结婚后睡过的第三张床。一张在家里,一张在医院的值班室。在这里,一个人的窝毫无避忌,他白天上班,晚上去KTV。只要说一声,有的是人请他去消费。药商,实习生,常年麻烦他的老板们。酒精和女人,是最好的止痛药。不得不承认,特别是年轻的女孩子。和她们在一起,总是没那么颓败。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女人的,从拿到甲胎蛋白检测报告后吗?还是从自己不再爱倪茹薏开始?廖春生三指按住自己的腹部,竭力回忆着。还是两者兼而有之?突然有一段时间就迷上了年轻女孩的身体,虽说再也找不到新婚时对倪茹薏的那份迷恋,但深陷其中。他等不及了,他近乎疯狂的找寻曾经的感觉。他陷之越深,便对倪茹薏越是愧疚,越是愧疚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摧毁自己。直到那天晚上,他眼角睨着倪茹薏凄然离去,心里突然有如失重,胸腔凹进去般倏然刺痛起来。他清醒地看到,自己并不是真的迷上年轻女孩的身体,而只是她们身上的那份活力罢了。
为什么会这样?
廖春生焦虑而毫无办法。还是完好的他在年度检查的B超中发现肝区可见两公分阴影,在此之前,他没有丝毫察觉,上一次年度检查没有发现异常。他知道要做一次甲胎蛋白检测以确定是否存在癌细胞。于是他脱下白大卦,到隔壁的中医院,悄悄委托了检查。两天后戴上口罩一个人取了报告。有好几夜,他辗转难眠,想不到这种事会突然落到自己身上,生命突然在不远处画上了休止符。正心烦意乱之际,恰好一位常年跑科室的医药代表相邀,让他突然发觉,自己对年轻的肉体竟然近乎疯狂的爱恋。她们身上那种青春活力像传说中的以形补形填补他即将消逝的生命。他对新生事物近乎疯狂的渴望。同时,他发现自己对妻子感到厌倦,连同儿子一起,他甚至想要将她们母子与自己永远隔绝开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就在不久后,他的肝区开始隐隐作痛,晚上,白天,它想痛就痛,不用预约,没有征兆,很不礼貌的东西。自此,他再也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积极治疗吧,他也这么劝过自己,然而身在医疗系统中,他看过太多例子了,生不如死。他害怕这种经历,他无法从旁观者迅速转换成承受者。他是医生啊,怎么突然成了病人了。他总在想,为何老天要给他送来这么一份大礼。
周一倪茹薏回到了学校,发觉范伟颂连续缺了几节课,她也不想去了解原因。过了几天,一直不见人影。倪茹薏听到学校里开始风传一些有关自己的流言。想必那天从楼上跳下去惊动了左右的同事,一时讹传。校领导打来电话,淡淡地表示关注。倪茹薏找来陈诗韵和江杰人询问,才知范伟颂早在周六下午已经离开了学校,带走了心爱的吉他和一只双肩包。
“他是回家了吗?”倪茹薏无不担心地问。
“宿舍里没人知道,不过听说兴致不差。老师你就不要担心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会为自己负责的。”
“他还像个孩子。”倪茹薏似乎想起了什么。
“老师,他真的喜欢你。”陈诗韵一时嘴快。
“你们都还太小了。”倪茹薏哑然失笑,将他们打发去上课。
因为有其他科任的教授、老师们不断反映范伟颂缺课,倪茹薏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学校领导们开始坐立不安:假如打电话到范伟颂家里,又怕他的家里人还不知道这事,反而将事情捅破。若是不打吧,又怕家里人发现了到学校询问。领导们急于知道,她与范伟颂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范伟颂会选择突然离校。倪茹薏被请到系主任办公室。面对副校长王道勤,系主任包可清的连番追问,倪茹薏只好将事情的始末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王道勤和包可清没有当场做出什么决定,而是一起将事件汇报给校长和党委书记。等待倪茹薏的将是什么,她当时并不知道。
三个月后倪茹薏与他丈夫廖春生办理完离婚手续,独自走在冷风萧瑟的校道上。恰在这时,李牧回校了。他在物理楼外的岔道上风尘仆仆地追上倪茹薏。
“倪同学!”他在后面喊道。熟悉的声音让倪茹薏回过头去。李牧带回来一段逝去的岁月和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南疆热情的阳光让他看上去宛如铁打一般。
“听说你要调回来。回来几天了?”倪茹薏有点拘谨。
“这不,刚将行旅箱放在招待所。”李牧爽朗笑道,眼中露出洞察一切的精光。倪茹薏身上的不如意全部被他看在眼中。“我听说了,刚刚办好的吗?为什么?”他关切道。不容曾经的爱人哪怕受到一点委屈。
“坏消息总是传得很快。没什么,就不爱了吧。” 倪茹薏淡淡说道。
李牧沉默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还一脸凛然。”
“你见过他?什么时候?”倪茹薏警惕道。
“怎么,你还担心他?你还记得那时在江边见了你吗。后来出发前一天,我忍不住去医院找他。我好言跟他说以后要好好待你。你道他说什么?他说我没资格。要不是当时人多,我非给他两下子。”
“他从没和我说起。算了,都过去了。”
“孩子呢,给谁?”
“给我。”倪茹薏低声道。
“房子呢?有争到吗?”
“他只带走一点现金。”
“算他良心还在,要不然我非去揍他一顿不可。”李牧愤然说道。
倪茹薏微微转过头。
她突然不恨廖春生了。然而该怨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听到手机提示音,掏出手机。这些天来,她隐隐希望能等来廖春生的电话或是微信。然而一次都没有,难道他连儿子都不见了么。
倪茹薏按了手机键,原来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看一眼,倪茹薏便神情紧张起来,她心里读道:“倪老师,本来想打电话给你,可是千言万语,我怕语无伦次。从江杰人那里听到学校有关我的传言。给你带来很大的困扰,我对不起你。我和几位同样爱好音乐的网友现在已经到了云南省束河古镇,我们打算在这里暂住下来。你曾说过,人生莫非爱情与理想。我的理想是做出好的音乐。虽然我们仍很稚嫩,但深知生活的磨砺会产生厚重的灵感。所以我们来了。我现在状态很好、很棒。我们几个人昨晚已经开始在一家酒馆表演。大家情绪高涨,很给力。老师,不怕告诉你,这几个月来我成熟不少。发给你短信之前,我已经写了一份说明书给我们系的包主任。这次离校我是追求自己的理想来了,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对我自己的决定负责。如果学校同意的话,让我停学一段时间。不同意我会争取。我不会在外面给学校丢脸。老师,请原谅我对你的莽撞与无礼。”
倪茹薏一口气读完。她多想在这一刻,让站在跟前的李牧好好抱一抱自己。因为她已经没有丈夫了。
“都会过去的 。”廖春生对自己说。他在电脑中完成当日要出的几份报告。腹中的绞痛提醒他到了服药的时间。他不动声色地来到值班室,吞下一片曲马多。几乎完全确定,十分钟后,它就能为自己换来一段短暂的安宁。廖春生坐在床垫上,在药片生效前,除了品味疼痛他做不了其他事情。时间在这种时候,就显得尤为缓慢了,从没想到一分钟竟能如此漫长。“都会过去的。”他默念。肝部的绞痛终于像海绵吸水般化于无形。他拍拍腹部,仍是很结实嘛。惊觉额头有汗水滴了下来,他抽了张纸巾擦拭,接着拿出手机,找出医药代表的电话,拨了过去。没说话对方倒先开口了:“廖主任,量有点大,从公司走有点难,管制太严了。要不我找秦主任,方主任,还有其他医生每人开点。给您凑足,可是要点时间。”
“找他们开,我要找你干吗!几盒杜冷丁要将医院整个搅翻?”
“这样吧,廖主任,我另想办法,不从人民医院出,反正不会泄漏您的名号。这个周五准给您。”
“你先把钱点了,多了到时退我就行。”
“钱小事,廖主任,这病人到底是谁呀?哪位领导?还是请他住院吧,别扛了,真的。”
“少废话!”
廖春生掐断手机,他想着要去院办公室一趟。办完了长假手续,交接完工作,他才能走。
走去哪里?廖春生还没决定。也许是宜春,一个似乎对自己友善的名字。也许先坐飞机到西藏,走墨脱。听说那是一条“生死之路”。
廖春生买了一套野外帐篷,一个大背包。周五的时候,他往背包里塞满了徒步用品,一个大水壶,若干真空面包,一些现金,几件衣服。最要紧的是一大捆用保鲜膜层层包裹的杜冷丁。这是他生命的刻度,哪天用完了,他的生命就停在那里。他还想看一眼母子。背上帐篷和背包,骑着共享,他早早来到学校门口对面。纠结要不要被稍后前来接人的倪茹薏看见。然而直到校门口的车子越来越多,孩子们纷纷走出大门,他也没能下定决心。他站在一根粗大的灯柱后面。看着孩子欢快地跟在他妈妈的后面,他们一起走向那辆红色奔驰S300。大耳宽额,孩子越来越像少年时的自己,他感谢老天让他长得和自己很像,以后长大了会更像,他会陪着他妈妈的。
红色奔驰随着其他车子缓缓驶离学校路段,直到看不见,廖春生也没转过头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作别。然而到了最后,他还是转过身去,从这里开始了他的徒步之旅。他有杜冷丁做伴,他要把自己的病痛从两母子身边带走,她们会和往常一样开心地生活。纵然病魔正将他的生命慢慢凋败,他倒觉得无所谓,因为自此以后,在新的地方,他每天都能看见新的面孔,每天都能见到从未见过的景色,这一路上,他将如大树一样不停生长,每走一步,都是新的自己。
(曲马多,即盐酸曲马多,为非吗啡类强效镇痛药。杜冷丁,即盐酸派替啶,一种临床应用的合成镇痛药,受管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