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生活条件很简陋,但挡不住周同志父子回去的积极性。
周同志本身就是乡下人,无所谓条件的好坏,他奔的是我父母的真心相待。
母亲和哥哥当他是贵宾,拿出家里压箱底的食物和酒招待他。
母亲自己忙前忙后,又把家里人指挥得团团转。
父亲剪龙虾,二哥去沟垄逮长鱼,二嫂杀鸡杀鸭,侄儿侄女开始里里外外地蹦达。
大哥大嫂也忙里抽空地过来,家里家外,像过节一样的热闹。
母亲挎着柳篮,一趟又一趟地去小街买菜。
来回有熟人跟母亲打招呼,江大奶呀,买菜呀?
母亲总是大声回答,嗯哪,二丫跟周灏,还有外孙子嘎来了,要买菜给他们吃呢。
怪不得,大奶眼睛笑细了,那得多拖些鸡鸭鱼肉嘎去哩!
要拖多少啊?半条街够吗?
母亲跟人连说带笑。
笑意积攒在母亲的眼梢眉角,似乎要溢出母亲的脸,滴到小街上。
仿佛招待姑娘女婿是一件多重要的事 ,而她的姑娘女婿又是多了不得的荣耀人物。
我有时陪着母亲一起去小街,她嘴上说着不要,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巴不得。
大半辈子蜗居旮旯村庄、在土里刨粮水里捞食的母亲,做梦也不曾想到她的姑娘能在城里安居乐业,她感觉到脸上特有光彩。
我站在母亲的身边,没有戳破她肥皂泡一样的虚荣,而是陪着她一起笑,陪着她一起招呼乡人,我愿意让母亲为她亲亲的闺女骄傲 ,愿意让母亲在乡人面前拥有她黯淡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尽管我内心深切地明白,城里的我渺小如蝼蚁。
我的儿子呢,更是活泼乱跳,树上的知了一样,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乐滋滋地跟着我父亲捉龙虾,一会儿兴奋得能跳上天,被龙虾的爪子剪了之后,又撅着个小嘴,哇叽哇叽地哭。
屁颠屁颠地绕着我二哥,舅舅,舅舅地喊,小手指摸摸鱼头,戳戳鱼尾,等二哥抓起一条长鱼递给他的时候,又吓得直往后退,二哥干脆拿长鱼挠他痒痒,他转身就逃,一路嚎啕大哭,向母亲告状:外婆,外婆,舅舅叫蛇咬我,我快要死了……
二嫂骂二哥,死不地的,把伢子吓出个好歹来!
母亲拿起毛巾狠狠地抽打二哥,侄子侄女笑得弯下腰。
我家儿子最喜欢的就是母亲家里的黄子狗。
也是怪事,那黄子见生人靠近,总是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儿子无论间隔多长时间回去,黄子总是闷声不吭,乖乖地耷拉下尾巴。
儿子也是奇怪,平时特别怕狗,在城里总会远远地躲开,可是,见了黄子,也胆怯,不过几分钟,就敢上前捋黄子缎子一样浓密的皮毛,得意忘形的时候,还会紧紧地揪住狗毛,黄子疼得龇牙咧嘴,然后灰溜溜地走开。
母亲见我儿子跟黄子打成一片,就会用言语敲打它:黄子,看见没看见 ,他是周灏,是嘎里人,你不要咬他,要好好地跟他玩,不听话,就打死你,听见了?
吃饭的时候,黄子哪儿也不去,就蹲在儿子的脚边,还有猫也不离开儿子左右,因为儿子不时把肉骨头和鱼扔到脚边,黄子和猫吃得有滋有味。
母亲心疼肉和鱼,叫我儿子不要乱扔,儿子对母亲做个鬼脸,继续我行我素。
母亲欺软怕硬,管不了我儿子,只好撵走猫,教训黄子:黄子啊,吃得差不多了,赶紧出去,再不听话,我就打你,快出去!
黄子仿佛真听得懂母亲的话,舔舔舌头,摇摇尾巴,走了出去。
儿子见状,放下筷子,也要跟出去。
母亲连忙招手,大喊,黄子,黄子,快嘎来,吃过饭再外去玩。
意兴阑珊的黄子站住了,望了望母亲,才回过头走到儿子跟前,儿子才肯乖乖地吃饭。
母亲做饭的地方,乡下叫做锅屋,母亲坐在不足两块地板砖的地方,一把一把往灶膛里塞着芦柴,热得母亲的头发一直是湿漉漉的。
儿子经常和狗到锅屋里玩,母亲舍不得他,就轻轻地说:乖瓜,外去,天稀热的,把你热煞了呢。
夏天的时候,家里像蒸笼一样闷热,而且家里的地都是砖头铺的,高低不平。中午和晚上,我们一大家子都睡在铺在地面的芦席上。
睡觉之前当然要洗澡,乡下条件简陋,母亲在锅屋里烧一大铁锅开水。
母亲弯着腰端着热水,一盆一盆地倒进长木桶里,再用凉水兑成温水,又点一盘蚊香放在木桶旁边,生怕儿子洗澡时被蚊子咬。
儿子那个时候太调皮,和哥哥姐姐看电视,把母亲的话当耳旁风,一直到我嗔怒,他才去洗澡,当然也带着黄子。
一人一狗在澡盆里大闹天宫,把锅屋弄得一团潮湿,母亲抬手故意要打黄子,但是最后只仅仅轻轻一拍。
睡觉的时候,黄子总是乖乖地蜷缩在儿子的身边,母亲怕黄子身上有虱子,爬到儿子身上,总要呵斥几句:黄子,昏得了,胆大呢,哪个叫你睡这块的?外去,外去。
黄子听闻,于是,懒洋洋地站起来,准备出去。
儿子一把搂住黄子的脖子,外婆,外婆,不黄子走,我要和黄子一起睡,外婆,外婆……
母亲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好的,好的,黄子不走,乖瓜,你可不能被虱子咬啊!
黄子陪伴了儿子三年有余,带给儿子许多的快乐 。
一个漆黑的深夜,黄子被人打死成了口中食,母亲和二哥追去外来的船上,二哥气得要跟人动手,母亲虽然拦住了他,但少不了破口大骂,他们知道我儿子把黄子当成命。
我们再回家,母亲告诉我儿子,黄子老了,寿命到了,没有敢说实话。
我也是过了几年,才晓得黄子的真实去向。
时至今日,20多岁的儿子对黄子狗还念念不忘,说起过去的细节,他还感觉到历历在目,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