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人从不吃韭菜,也没有专门描述韭的单词。他们称韭为“Chinesechive”,意思是“中国葱”。充满演绎主义色彩的隐喻。或许,“韭”字的简化过程,就是中国百姓最早的自黑段子。
在几乎所有中国古代早期的文字记录里,韭菜都有本色出演。最早的诗集《诗经》说:“献羔祭韭”;最早的农书《夏小正》说:“囿有见韭”;最早的课本《礼记》说:“韭曰丰本”;最早的地理书《山海经》说:“丹熏之山,其草多韭”;最早的出土帛书《十问》则说:“草千岁者唯韭”。“柴达木”一词其实是蒙古语“盐湖”的音译,其背后,也是对盐和土地的渴望。具体到烹饪,韭菜是一种钠含量比较高的蔬菜,且韭菜花腌渍后会与氯化钠络合成各种氨基酸盐,有效增幅咸味和鲜味:
饺子馅里的韭菜、涮羊肉里的韭菜花,最早都是为了减少盐的使用而发明的吃法:相比珍贵的盐,曾被视作野草的韭菜的价值,实在不值一提。发明韭菜花酱的先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天内蒙草原上的野韭花酱居然能坐着飞机,空运到各地高级的涮羊肉馆子里,当成亮点被售卖。而曾经的主角,奇货可居的盐,则成了躺在超市货架最底层的廉价滞销品。韭菜翻身做主人的事,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不鲜见。植物在不见阳光的温室里长大,它的叶绿素无法合成,风味积累较弱,滋味会变淡。对于大多数水果来说,这都是不利的。
但韭菜不同,无光照的室内,它会呈现黄白相间的漂亮色泽,适宜配菜,明艳好看。而原本辛、辣、冲的味道变淡后,则出现了一种兼带木质味、青葱味、油脂香和兰花香的气味。事实上,这与粪臭素被稀释后,出现了让人愉悦的茉莉花香、橙子香,可以用来做香水一样,都来自人类嗅觉趋利避害的本能。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人工干预蔬菜,也是中国菜最重要的香料蔬菜之一的韭黄,由此诞生。这种气味清香堪比小葱,质地鲜爽有如竹笋的蔬菜,在中国餐桌上有着极广的应用。北京人用韭黄卷春饼、卷烤鸭;四川人的红油抄手、红烧牛肉面里,韭黄是灵魂辅料;广东人以韭黄滑蛋,香软脆嫩,滋味多层;上海人的黄鱼馄饨、黄鱼饺子里,韭黄是鱼肉馅儿祛腥提味的黄金搭配;浙江人的小炒肉丝里,一定有韭黄增香,除了下饭,这道菜还是拌面条的绝配。越恶劣的环境,就越出落得温顺百搭。这是韭菜的顽强性格,更是中国人的一面镜子。中国人对韭菜的改造,当然远不止韭黄。
公元六世纪,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对韭菜收割的描述是:“一岁之中,不过五剪。”但到了公元十三世纪,王祯的《农书》里变成了“一月可割两次……积而计之,一岁可割十数次。”七百年的时间里,韭菜的亩产提升了三倍以上。而在更早之前的先秦时期,半野生状态的韭菜,每年只能在春季和秋季割两茬。割了又长,长了再割,周而复始的速度越来越快,是人们对韭菜育种选种干预的结果:质地更嫩、长得更快、气味更香、更耐收割的韭菜被优先留下来繁育后代,其结果是韭菜越来越耐得住一茬茬地割,在社会分工日趋细化的浪潮下,为农夫创造更多的利益。此外,栽培技术的迭代,也推动了韭菜改造的步伐。在唐末《四时纂要》中,出现了能够节省土地种子并提高生产效率的移栽技术;宋朝时,人们已经掌握了韭菜的软化栽培技术,通过地窖软化和覆土粪软化培育韭菜,达到四季持续供应的目的;元代农书则进一步细化移栽技术,将之分为育苗移栽和分根移栽……
最终,韭菜成了中国人不分季节、不论地域,随时能割、到处能吃的,最普遍的蔬菜。春天,在早早温暖起来的福建沿海,一盘春韭炒的蚬子肉,凝聚了人们对开年的祝福。夏天,在热辣的辽宁之夜,由一串串烤韭菜构成的夜宵,诠释了东北汉子的江湖。秋天,在秋风萧瑟的齐鲁大地,热气腾腾油花四溢的韭菜盒子,这是人们表达着丰收的喜悦。冬天,在婉娈可人的江浙平原,一锅刚出炉的羊肉汤,要撒上切得细细的韭叶子,才是湿冷冬日里最温柔的米饭杀手。粳香等炊玉,韭美胜炮羔。今天的语境下,韭菜似乎已经沦为卑微的代名词。它是表达社会层面绝望的话筒,阶级自黑的拟人工具。死而复生、残而复原,这是寻常杂草学不了的神仙本领,也是比攀龙附凤更了不起的脱俗性情。
但其实,“菁华”、“菁英”这些词的本意,就是韭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