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我包罗万象》一书不属于医学书,而属于博物书。
我看医学题材书籍,多多少少会带点给工作“赋能”的功利目的,积累素材、从业务层面分析学习采访写作的优点,或者增长智识和专业理解。
但读博物书则无此预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读博物书,就像一颗躺在水底的石头,任知识在头顶哗哗流过,顺滑而平静,流完之后停不下、记不住也全然没有关系。
所以《我包罗万象》对我来说更像一本博物书——我是偶然发现这本书作者是Ed Yong而把提高了其读书优先级,并抱着学习微生物知识的期待快速翻阅,但书读到最后,我觉得,知识什么的,记得住、记不住,早已没有关系。
Ed Yong是科学记者,也是2021普利策奖获得者,这是他的第一本书,其写作总体是螺旋式的,从人人亲切的动物园故事开始讲述,由浅层知识螺旋式深入,并从生物学知识螺旋式向上探讨大小生物之间的关系,如果读者对微生物基础知识较弱,被他带着走,极容易时而觉得微生物是可恶的寄生者,时而又觉得它对我们大有裨益,惊叹着摇摆。
譬如对幽门螺旋杆菌,普通人都知道它与胃癌发生相关,但鲜有人知,这种细菌也能降低罹患食管癌的风险。
20世纪90年代,布莱泽也曾破坏过幽门螺杆菌的声誉。当时的科学界已经知道它会引起胃溃疡,而布莱泽和其他人证实,幽门螺杆菌还会增加人类罹患胃癌的风险。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这种微生物也有有益的一面:它会抑制胃酸回流、降低食管癌,甚至是哮喘的患病风险。现在,布莱泽一谈起幽门螺杆菌就充满感情。它是我们最古老的朋友之一,和人类纠缠了至少58000年。
而当微生物学变成极其热门的研究领域,癌症、过敏、老年痴呆、自闭症都能和它扯上些关系,肠道菌群与量子力学可以同台组成戏谑口诀(遇事不决,量子力学;机制不明,肠道菌群),Ed又借他人之口说出:
他担心,科学态度的钟摆会从一个极端——“所有微生物必须被消灭”,荡向另一个极端——“微生物是解释并解决我们所有弊病的方案”。
实际上,这本书最难能可贵之处,我觉得正是在于作者对微生物认知和科学研究不卑不亢的态度,他采访了一百多个科学家,为了搞定人类微生物组学家杰夫·戈登,写关于他工作的文章写了6年,才收到其电子邮件回复,而后破天荒访问了他的实验室——作为曾经的同行,我既钦佩于他对工作的坚持,也赞叹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克制笔墨,没有对自己、对杰夫·戈登大书特书,一百多位受访者也没有雨露均沾地带到。
他始终以读者的需求作为素材取舍的出发点,坚定地以科学原则作为自己的立场,所以才会让人感受到,明明对微生物学科的热爱溢出纸面,但落在笔下仍如此独立和辩证。
运作良好的伙伴关系其实是一种互惠的剥削,这很容易理解。两个合作伙伴都可能从中受益,但是其内部固有一种紧张关系。共生是冲突,是永远不能完全解决的冲突。
他之前总是把共生视为一种积极的力量,认为共生能为合作伙伴提供好处与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它也可以是一个陷阱,合作伙伴在依赖共生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脆弱。
看到最后,我甚至产生了某种哲学方向上的迷思,忘记了自己想学习微生物知识的初心。
“微生物的命运可以深深地纠缠在动物的命运之中。”
这句话在全书中段出现,但纠缠一词精准地撞向了我的大脑,整个后半本书阅读过程中,都一再在我脑中回荡。
我甚至觉得,微生物与肉眼可见大生物的关系,就是人类社会的隐喻——我们的行为、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被一种看不见的气场所左右,我们和周围的气场相互融合,相互适应,相互塑造,最终我们成为了我们,但“我们”其实并不只是我们,而是一种个体与周围气场的合集。
日语里,那种看不见却时时流淌着的氛围被称为“空気”;美国生物学家林恩•马古利斯则把“合集”取名为全功能体(holobiont),“该词来源于希腊语,意为整个生命单位。它指的是一个有机体的集合,它们于生命中的重要阶段集中在一起生活。”书里是这么介绍的。
译者在译后记里说,
科学之所以能够打动人,除了它的严谨与有用,还有面对未知的兴奋和好奇,不断探索求真的执着,探索路程上的茅塞顿开。
我认同。
但在严谨可量化的科学研究之外,这本书浪漫的文笔和富有灵性的比喻,应该更促成了我它的偏爱。
坦率说,我还很想看看Ed没有选取的那些素材都长什么样。
我想,应该有相当一部分素材也充满意义,他在放弃时,应当会有相当不舍吧。
如果2022年让我选3本最喜欢的书,我想,这本书应当榜上有名。
书摘:
1 生命的岛屿
可是在某个决定命运的时刻,一个细菌不知为何忽然被另一个古菌吞并,失去了自由身,永久地困在了后者的内部。许多科学家认为这就是真核生物的起源。这是我们的创世故事:两个伟大的生命域走到了一起,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共生事件中,创造出了第三个生命域。古菌提供了真核细胞的基本架构,细菌则最终转变成了线粒体。
虽然动物园依旧色彩斑斓、喧闹十足,但我意识到,这里的大部分生命是看不见,也听不到的。一些微生物容器付钱买票、穿过大门,看向笼子里另一些四处走动、形状不同的微生物容器。上万亿的微生物乘着羽毛覆盖的身体飞过鸟舍,另一些则成群招摇地爬过树枝、穿过天窗。一大群细菌挤在那条黑色炉前毯的尾部,释放出一股热爆米花味。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该有的样子,虽然我现在无法通过肉眼看到它们,但它们终将可见。
4 条款与条件
这种细菌所采用的全部策略都不利于雄性,因为沃尔巴克氏体只能通过动物的卵把自己传递到下一代宿主,而精子太小,容纳不下它们。雌性给了它们通向未来的车票,雄性只会带着它们走入演化的死胡同。所以,沃尔巴克氏体演化出了许多方法,欺骗雄性宿主,扩大雌性群体占有的地盘。它像赫斯特的蝴蝶一样杀死雄性,或者像里高的木虱一样使雄性变成雌性,甚至可以像斯陶特海默的黄蜂一样允许雌性无性繁殖,完全排除雄性存在的必要。这些手段都不是沃尔巴克氏体独有的,但它是唯一能够用全这些策略的细菌。
每10种节肢动物中,至少有4种会感染沃尔巴克氏体。这个比例听起来十分荒诞。要知道,节肢动物包括各种昆虫、蜘蛛、蝎子、螨虫、木虱等,动物界中现存的大约780万种物种都属于节肢动物。如果沃尔巴克氏体感染了其中的40%,那么几乎可以说,它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细菌,至少是陆地上的王者。
但许多细菌同时存在于连续范围的两端,同样的菌种却能同时导致好坏两种结果:比如胃里的幽门螺杆菌(Helicobacter pylori)能引起胃溃疡和胃癌,但也能防止食管癌。
每段共生关系背后都多多少少暗藏敌意,只有通过适当的规则加以约束以及精心地调节,才能保持互利状态。尽管人类拥有智慧、能够掌握互利关系的意义,但在人类事务中,互利的伙伴关系也不容易维持。低等生物更是没有这样的理解能力来帮助它们保持关系。相互成立的伙伴关系在建立之初多是盲目的,是他者无意间造就的一种适应。
5 疾病与健康
珊瑚礁死亡的全过程:被各种各样的威胁因素削弱健康,最终被自己的微生物吞没
通常无菌的啮齿动物无论吃多少都不会增加体重,但其肠道一旦被微生物定植,这种令人羡慕的能力就会消失。
可是在过去的半个世纪,我们通过提高卫生标准、开发抗生素、结合现代饮食,逐渐把“免疫恒温器”的标准调得更高,结果导致我们的免疫系统在无害的东西面前也变得十分“暴躁”,比如灰尘、食物中的分子、体内的常驻微生物,甚至是我们自身的细胞。
传染病和过敏性疾病之间难以忽视的利弊,仿佛我们注定要经受其中一种折磨。
但是,基因测序技术变得足够廉价、强大到足以分析数百万个样本,而不是当初的几十或几百个后,早期研究中的许多结果都被证明是“假阳性”的。
6 漫长华尔兹
全功能体(holobiont)。该词来源于希腊语,意为“整个生命单位”。它指的是一个有机体的集合,它们于生命中的重要阶段集中在一起生活。
请记住,经由自然选择的演化取决于三个条件:个体间必须存在差异(variation);差异必须是可遗传的(heritable);各差异必须具有影响其适应性(fitness)——生存和繁殖能力——的潜力。“差异”“遗传”“适应性”,如果满足这三个条件,演化的引擎便会开启,选择出能够连续且更好地适应环境的下一代。
即使是最和谐的共生,其中也夹杂着冲突与对抗。罗威尔认为,罗森伯格把全基因体作为自然选择的基本单位,可能正好掩盖了其中的冲突。
微生物的命运可以深深地纠缠在动物的命运之中。
7 互助保成功
今天包括管虫在内的所有生活在热液喷口处的动物,都是从浅海物种演化而来的,而它们最终成了深海微生物的宿主。通过内化这些细菌,这些动物拿到了返回冥古的车票。那里既是冥古,也是所有生命的源头。
8 E大调快板
一间卧室里有一把吉他,并不代表一定会有人弹它。同样,某个基因存在于基因组中,也并不一定意味着什么,可能只是出现在那里而已,并没有开启表达。
以上这些故事把HGT描述得仿佛一股外来的神秘力量,为微生物和动物注入了奇妙的新能力。但它不仅仅可以做加法,也可以做减法。微生物的基因和动物结合,为后者赋予了有用的微生物能力。而这一过程也可以使微生物自身颓败、衰竭,直到完全消失,仅仅留下一些基因遗存。
我们周围的世界储存着数量巨大的潜在的微生物伙伴。每一口食物都可以带来新的微生物,帮助我们消化之前无法分解的部分,消除曾经不可食用之物中的毒素,或杀死从前抑制我们人类数量的寄生虫。每个新的合作伙伴都可能帮助它的宿主多吃一种东西,多行一点远路,多活一些岁月。
9 微生物菜单
当人们明白微生物不是动物的敌人,而是整个动物王国的基础后,医学就会大变样。是时候与这种思维告别了:把微生物与我们的关系比喻成战争,认为人类战士应该不计代价地清除细菌。也许,温和、微妙的园艺劳作更适合类比人类对共生关系的新认知:我们确实必须拔除杂草,但也要培养肥沃的土壤,洁净空气,栽种更愉悦视觉的植物。
微生物菌群具有天然的弹性:被“击中”后会反弹。它们也是不可预测的:如果你改变、调整它们,最终结果可能一发不可收拾。添加一个所谓“有益”的微生物,很可能会挤掉我们同样依赖着的另一些微生物;而丢失一个据说“有害”的微生物,可能会让更糟糕的机会主义者趁机取而代之。这就是为什么塑造整个微生物世界的尝试至今都鲜获成功,令人费解的挫折却频频遭遇。
零星的解决方案不起作用,就像人们不会只通过引入适当的动物或植物来修复受损的珊瑚礁或裸露的草地:可能还需要移除入侵物种或控制营养物质的流入。我们的身体也是如此。必须针对整个生态系统——宿主微生物、营养素,一切的一切,多管齐下。
动物和微生物的基因能够融合成一个单一的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