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 | 2011.12.12
隔着出租车后窗,看着朋友们越来越远,我情不自禁流下了泪水。大四同行的浩哥也哭了,他对我说:“你才大一,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这儿,但我的同学都已经各奔东西了。”我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
在北京站,武装部的马老师带我们吃了一顿快餐就匆匆进站,点过名后坐着等车。大厅里吵吵闹闹,全是穿军装的,二炮、海军、空军地勤等各色迷彩混杂。
我去上厕所,刚进去就有人狂敲我门,我赶紧打开,只见一个白色安全帽上写着“纠察”、拿着棍子的士兵盯着我,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左手对我说:“拿来?”我一脸惊奇:“拿什么?”“你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烟!”“我又没抽烟。”“那里面怎么会冒烟?”“哦,估计是前一个人扔的烟头吧,我才刚……啊——”我话还没说完,他就突然一棍子捅在我的腹部,我顿时火了,“凭什么打我?”“打你怎么了?有脾气啊?”
他又用棍子戳到我胸口,我立马上手抓着另一端,正要掐起来,又来了两个纠察,一看也不是什么好鸟,算了,干不过了。走的时候他们还回头甩下一句:“屌新兵!”我忍住,捂着肚子回去,浩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儿,其实还真有点痛。这是当兵的吗?下手这么重。这还没到部队呢?以后日子还怎么过啊?
车来了,浩哥叫“长官”的那个干部帮我拖着装了些书的箱子。坐下之后,他只说了一句:“准备走了啊,到部队了就好好干两年。”“啊?要去两年?不是一年吗?”我突然懵了。长官也很惊讶:“谁跟你说当兵只要一年?”是啊,谁跟我说的?为什么我觉得当兵只要一年?为什么匆匆忙忙就跟着走了?可是这会儿已经不重要了。
在动车上,妈打电话说后悔同意我入伍了,她担心我受不了。我对她说:“妈,你为我苦了这么多年,你有受不了的时候吗?我这点儿苦算得了什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把头转向车窗,外面一片漆黑,唯有玻璃看着我的泪水。这会儿突然想家了,这一走就是两年,走的时候,和无数次上学读书一样,没有家人陪伴。只不过,这一次,更久,更远。
我从小比较独立,小学二年级留守之后几乎没和爸妈一起住过,中学又寄读了六年,所以一个人去北京上学也没什么不适应。只是一直都没有专心学习过,上课时想睡就睡。太多课堂之外的事分散了我的注意,整天瞎跑乱晃,还浪费了很多钱。三个月过去了,新鲜感没了,心情也越来越糟糕,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偶然在宿舍楼下看到一则征兵宣传,碰上当时郁闷的心情,想着换个环境会不会好些?
当兵是我曾经动过的念头,考军校体检未过不免遗憾,或许这是第二次机会。一心只想着报名,连征兵要求都还没有看完,甚至连去多久都不知道。体检的时候,在医院跑了一天,唯一的问题就是心电图显示肾囊肿0.01毫米,因为只有这一项是用红色标注的。我担心因此而错过,于是就在体检表的备注框里加了四个字——很想当兵。几天后顺利通过,于是开始准备入伍了。
也是到这个时候,我才给家里打电话,我没有直接跟爸妈说我要走了,而是先问他们“我打算去报名参军,可不可以?”我已经猜到他们不会同意了,我找尽各种理由,“我呆在大学里只会浪费家里的钱,越来越懒,整天萎靡不振,我什么都没学好,还不如去部队锻炼一下。”最后爸说:“自己选择的就不要后悔。”“妈怎么说?”“她说你决定了就去吧,她问你可不可以先回趟家,或者我们过去找你。”“太麻烦了,也没时间,放心吧,我自己会准备好的。”
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Why not give it a shot?
踏入军营 | 2011.12.13
旭日东升,把我的眼皮也拉了上来。凝睇窗外,一望无垠的平原,而不是层峦叠嶂,地上盖着一层霜,迷糊着眼睛还以为是小时候田里的薄膜。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霜眼前就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乡下的清晨,妈在屋里煮饭,各家屋顶炊烟缭缭,我们几个小孩在打霜的草坪上玩耍。饭熟了,妈就站在门口喊我,于是我们欢快地各回各家。进屋才发现鞋子和裤腿已经被霜打湿了,可妈从来没骂过我,从小到大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故乡的生活,遥远的山村,生活总是那么简单快乐,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坐上离家当兵的火车。
到站下车,军乐齐奏。一路上仍望着窗外。眼前的南京很真实,且有一种亲切感。真实可能相对北京而言,在北京,我怀着期待的心情到过许多著名的地方,可总感觉,为什么我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北京呢?南京的空气很熟悉,清晨的雾湿湿的,在北京塞了三个月的鼻子突然就顺畅了,清新爽朗,疲惫的身体也变得神采奕奕。
车到军营,就被夹道的锣鼓和掌声给围住了。我和浩哥被分在二连,动车上坐在我们对面的毛栋和申可在一连,还有个叫赵云的在四连,虽然对不上号,但总觉得之后会相识。我们就这样被选择了,一切服从命令,浩哥分到一班,我在十二班,我们两个之间,夹着一个连队。
我是班里第一个新兵。班长帮我拎回行李,又帮我打来热水洗脸,然后递给我一支烟,我说不抽,他说:“现在没事儿,抽吧。”他的眼神符合我对未来班长的预期,温和中带着威严,他那句“现在没事儿”似乎在暗示我“以后就有事儿”了。他又说了一遍,都快递到我手上了,那就来一支吧。他打上火,我手挡着点燃,吸一口吐出来。
“还挺熟练的嘛。”果真,那一丝狡黠的微笑验证了那个“现在没事儿”,也许此刻他就在想:“小样儿,还装,今天老子给你点最后一支,以后抽烟看老子不整死你。”不过我不怕,我本来就是个四等烟民,没烟没火。
午饭时间,他给我弄来两碗面,之后又给我放铺睡觉。下午,班里来了三个广西的新战友。
晚上睡觉前,我在QQ空间里写了一条留言就把手机上交了:已经到部队了,没想其他的,兄弟朋友都是一辈子的事,我会努力拼搏的,祝大家开心。
慎独 | 2011.12.15
今天,班长好像又被队长批了,看着他心里不爽,整个班里都廷沉闷的,他说:“我也和你们同龄的啊,天天这样被骂,我心里也不好受啊。”而我貌似看得出来,只不过是我们才来几天,他只能自己先扛着,现在将气撒在我们身上还有点儿早而已,很可能是这样。
排长检查抽屉时,在班长那里看到我们上交的电子产品,问这mp5是谁的,我喊道:“报告排长,我的。”“里面有电影吗?”我更大声了:“报告排长,有!”“很好,这些手机让你们班长交到队部,这mp5我替你保管。”“是!排长。”其实我和排长在北京就见过面了,就是他把我们一路带过来的,在车上我和浩哥还开过他玩笑。
中午他来我们班里午睡,我搬来几个凳子简单组了个床,他躺下,我又从柜子里拿出棉大衣盖在他身上。中午的阳光温和地照在他微闭着眼的脸上,手里握着我的mp5,耳朵里塞着我的耳机,看得出来他挺享受。
下午训练到四点,指导员临时交待每个班写一篇入伍稿子,于是班长就想到了我。战友中只有两个还在读高二,其他都有当厨师的,有种水果的,有打工的,有闲着待业的,还有上海海关的。我也不知道写些什么,时间有限,这是我的第一份任务,可不能搞砸了。我想到大学同学乔木的一首七言绝句,但只记得前两句,于是顺着往后接,没想到还挺顺手:
寒冬凛冽风萧萧,战士阔步气炎炎。
我辈青年志填膺,武装焜煜挺直前。
有心锻炼从军行,无畏困折漫途艰。
廿载流年风华茂,两度浴火坚如磐。
军规刻骨峻严冷,战友铭心热情暄。
军如砥砺磨钢剑,营若熔炉铸铁肩。
晚上,我们集合去大礼堂学唱军歌,由于座位少两个,我被安排到另一个区域。旁边是一个第二年的班长,我坐好,他说了一句:“嗯,这个坐姿不错,只是两脚要稍微并拢些。”我调整好,就不敢动了,班长来之前特别强调不要乱动。
一会儿指导员走到我旁边,可能太专注,第一声没听见,旁边的班长拍了我一下,我立马起立。“那首诗就是你写的?”“报告指导员,是!”旁边班长接了一句:“看得出来。”我不敢多想,立刻端坐前视继续学歌。一个多小时,我确实没动一下,所以在最后结束喊起立时,我站不起来了,双脚麻木瞬间瘫软,幸亏旁边班长拖住我。我们班长也过来扶住我,我只觉害怕,因为大家都看着我,在这样的场合下掉链子很难堪。
没想到晚上点名的时候指导员却表扬了我,不是那首打酱油的诗,是我的行为。他说,我今天的表现很好,班长说不动就不动,命令意识很强,那邱少云还趴在火里呢,所以说作风就要在平时中养成,战时才能顶得上。《大学》里有一句话叫“君子慎独”,不要让军规死死地束缚着你们,而是要自我严格要求以符合军人的标准。
压抑和束缚 | 2011.12.16
才几天,心里就闷得慌了,军规束得紧,就连我的思想也给缚住了。我必须全神贯注于各种长长短短的哨音,容不得丝毫懈怠,所以我的大脑也像是装了一个哨子,一音未散,一音又起。而且活动的范围也仅局限于这一栋楼,数不清一天有多少次集合了,从五楼跑下一楼,又从楼前跑上五楼,慢了还要挨骂。回想学校的日子真是太自由了,想睡到几点就几点,现在简直奢望。
几天下来,我有很多让我自己都惊讶的新想法,可是没有记下来,又被紧张的哨音给吹飞了。今天抓紧时间翻了几页纪伯伦的《先知》,以验证自己还有自由思考的头脑,虽然这样的想法和做法很傻,傻到让我想起陈寅恪给王国维写的:“思想毋自由,吾宁死耳。”
好像,有点过了,我哪有那么爱学习,爱学习就不会从学校逃到部队来了。
部队的第一个梦 | 2011.12.17
上午每个班领到了两部大灵通,可是每人只有一张卡,共100分钟,也就是说,三个半月,一个星期打一次的话,平均每次只有8分钟。班长第一个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电还没充够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他说的是金华方言,如果我们能听懂的话,我想他十有八九会一个人把门关上,躲在小屋子里去打了,因为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孩子气。我想,平时再威严的军人在父母面前也永远是个孩子,更何况我们是新兵呢?
等班长打完了,我问他:“班长,我也能试一下电话吗?不知道这张卡开通了没有?”他停顿了一下,“嗯,不行,没电了,我是看它没电了才挂掉的你知道不?再说前几天你们不是刚拿自己手机打过吗?”“我上次只发了个短信没打通电话。”“去,滚一边儿去。”
唉,没办法,谁叫他是班长呢。
下午训练就站了一个小时军姿。由于我在排里站得最标准,所以排长把我叫到台上给大家做示范,他说:“新兵就能站出这个样子,也算到位了,大家看,这胸挺的,这膝盖顶的。嗯,不错,多学着点儿啊。”他拍着我的肩膀,乐得我心里美滋滋的,但喜形不外露,站军姿露牙齿是要掌嘴的。我只能站得更用劲儿,以表示我心里笑了。
这时候,九班长,我自己叫他广哥,因为他是我第一个湖南老乡,只听他带着点儿长沙口音问大家:“想不想学一个轻松点儿的站法?”“想!”“想个屁啊!才来几天啊,就知道偷懒了啊?告诉你们这些小鬼,最轻松的站法就是用最大的劲站出最标准的动作来,因为这样,你就可以坐一边儿休息去了。你想偷懒,你以为我看不到啊?”说着,他指了指我:“你,可以休息去了,大学生思想觉悟就是高。”“是!”
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只猫和一只狗追赶着一只虫子,正好从我旁边经过,那只猫边跑边朝我喊:“还不快点追?愣着干嘛?”我很诧异地问:“干嘛要追它啊?”那只狗突然停下来,火冒三丈对我吼道:“你他妈追不追?不追老子整死你。”我立马冲刺飞速地截住那只虫子,然后把它的腿一条一条扯断,只见那血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满地血红,直到整个空间都被染成红色,直到一潮血色洪流向我袭来,直到我被惊醒,周围一片漆黑。战友们的呼吸声让我渐渐平静下来,躺下,继续睡。也不知道几点了,班长不准我们戴手表,他说只要听着哨音就行了,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抓紧时间,不允许比别人慢半拍,睡觉也是。
所以才有了这个梦吧。
墙 | 2011.12.18
有一部荒诞戏剧叫《对话的维度》,其中揭示了一个道理:“不在一个维度上对话,无论是趋同,还是换位,都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构筑起围困真相的高墙。”不同的经历在我和战友之间竖起了一堵厚厚的墙,我本身性格又内向不主动,于是碰到一堵又一堵的墙,我就在这迷宫里团团转。
可是我不相信这样的隔阂无法化解,虽然之前不在一个维度上,但现在一样了,只是我们还没有经历过同甘共苦,没有磨合。班长说:“人生最美是军旅,军旅最美新兵连。”在武警报看到一位退伍老兵写的信,其中提到:“告别我的部队生活2年了,我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了思乡,可我在部队想家乡,到了家乡又想部队。愿新战友珍惜部队美好时光,多学本领,不要像我一样,现在的我很无奈……”希望这三个月的新兵连,能够成为我美好的记忆。
今天上午,为了迎接团部检查,指导员要求我们出一期板报,我毫不犹豫站了出来,因为我看到浩哥也在那边。我们一共四个人,自此就接下这个任务了。有一个首都师范大学大三同学,叫杨强,还有一个高三在读,叫彭博。我们四个呆在学习室弄了四个小时,边写边画边吐槽,至少我们志同道合,也或者说臭味相投。更重要的是可以逃避训练,说真的,以前没经常训练,现在突然天天搞体能,难免有点儿支不住,调节一下,凡事都有个过程。
部队是一本大书 | 2011.12.20
今天排长问我喜欢看书吗?“报告排长,喜欢。”他说到:“喜欢看书是好事,但你要知道部队也是一本大书,大书读好了,小书还怕没得读吗?”
班长说得很多的一句话:“作为男人,不能没有责任心,作为军人,更不能少了责任心。是男人是军人就给我扛住。”当初选择入伍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有想法、有勇气、主动寻求改变的人,不能在舒服自由的环境中被惰性打垮。在这里,身体素质就是本钱,开口就是“到”和“是”,说话之前先打“报告”,一开始我就因为老忘记,被罚对着墙大喊一百遍。也不要找任何借口,即使被误解,班长说:“没有错的口令,只有错的动作,你对我解释有什么用?有本事就用行动证明给我看!”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如此脆弱,我不止一次地动过放弃的念头,可当我抬起手看到写着“中国武警”的臂章,头顶上戴着的国徽,就感觉自己实在太渺小了。
我能做的,只有在最难受、在不能坚持的时候,再咬牙坚持一下,或许真正到了坚持不住的时候也不会再说出来了。部队就是一本大书,需要持之以恒地去读,一点一点地领悟,认真作好每一天的注脚。大书读好了,还怕小书读不好吗?
《大师的叮咛》中有两句话印象比较深刻:“这世上任何书本,都不会带给你幸福。但它会悄悄教育你,让你找回自己。”“在那里有太阳、星星、月亮……有你需要的一切。因为你追求的光芒,就住在你心中。”我们的生活中,一切事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都有它的任务,而这任务又只能由自己来完成,比如感受与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