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鱼逃离痉挛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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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家里跑出来后不久,就开始下雨。铅块般的云最初鼓鼓胀胀,蓄满雨水。随着时间的推移,阴郁的颜色渐渐消融,直至最后脏兮兮地流了下来。不一会儿,整个世界就变得灰蒙蒙湿漉漉起来。我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雨,便决定去宫殿找王子。

      大约穿过三条街后,我看见熟悉的宫殿在那里安静盘踞着,样子怪像一只温柔的兽。自然,绝非那种金光闪闪不可一世的讨厌家伙。从外观上讲,甚至有些破旧——不过是其貌不扬的一座灰色建筑。听说之前是一家旧书店来着,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给弃之不用了,只得孤零零地呆在原地。至于说它与正经宫殿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大概就是里面都住着一位王子。不过这位王子也只是位普普通通的十七岁高中生,既无王位可继承,想来也娶不到漂亮的公主为妻。可惜!

      我轻轻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钴蓝色铁门。门似不能忍受一般,发出了老迈的呻吟。房间里寂静一片。一种踏实的温暖轻轻包裹住我,令人莫名心安。

      书被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单人皮质沙发上堆了几件格子衬衣。靠右边的位置摆有三个木质抽屉,里面郁郁葱葱,被细心栽种着辣椒、葱、番茄等一些蔬菜。

      我转了一圈,没发现王子的身影。想了想,跑到衣柜前猛地打开了门——王子果然在里面。

      只见王子正津津有味地读一本足足像块砖的书。书被小心翼翼地包了一层牛皮纸,没有写书名。

      “下雨了?”王子不知从衣柜的哪里扯出一条白毛巾递给我。

      “简直同鱼一样!”我一边擦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向王子抱怨。

      “金鱼?”王子笑了起来。

      “喂!”我小时候以为金鱼就是金光闪闪的鱼来着,结果被王子知道后,就常常拿这个取笑我。

      “金光闪闪满身漂亮鳞片,一逃跑还能出现彩虹的金——鱼——哟。”王子一本正经地说。

      “看的什么?”我故意转移话题。

      “字典。”王子的回答简洁有力。

      “何苦!”我摇摇头。

      “好看呢。”王子笑着说,眼睛弯成两个小小的新月。

      “骗人。”我嘟着嘴讲道,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好看的字典。

      “真的。”说着王子将手中的书递给了我。我胡乱打开一页,只见上边全是密密麻麻的铅字。

      “看得人头疼!”我抱怨起来。

      “你读一读嘛。”王子将双手放在脑后,一副不看不罢休的样子。

      我只得爬进衣柜坐在王子身边,老老实实读了起来——毕竟,顺从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

                      孔雀人

      人类的一种。人与孔雀交配所生的杂种。头有羽冠,两足,大尾,毛色漂亮,展开如扇。群居。吃落果,饮山泉。月圆之夜,喜翩翩起舞,或两两对歌。为效率社会人类的最低级。

        我又胡乱翻了一页。

                  效率第一原则

      效率主义的普遍真理和基本要义。由以博尔特为代表的效率派提出。其内容是以效率为核心,以提高效率为基本目标,树立正确的效率观,运用科学的方法,建立良好的效率机制。使人们可以在高效完成工作生活后,利用因效率多出的时间认真研究如何继续更高效,即“一切源于效率,一切还给效率”。

          无聊透顶!

                      塑料食品

      食品的一种。由树脂等高分子化合物为基本成分。因其兼具塑料的不易变形和食物的美味口感的双重特性而深受大众的喜欢。在2089年由“好滋味”公司将其制作成易加热的“好滋味方便食盒”,并向大众销售。种类很多,如塑料鱼、塑料虾、塑料牛肉等。目前还有塑料土豆、塑料番茄等蔬菜也已研制成功。应用极为广泛。

      看到塑料鱼这个词时,我不禁回想起一件往事,于是扭头问王子:“同塑料鱼可曾讲过话?”

      “一次也无。”王子摇摇头。

      “可惜。”我也摇摇头。

      “塑料鱼性格比较古怪,大概是合成橡胶的缘故。”王子继续说。

      “不过骨子里倒也不坏。”我忙替塑料鱼讲好话。

      “勉强算得上诚实。”真好,王子也认可塑料鱼的某些品质。

      于是王子继续读字典,我则任思绪沉浸在旧日的河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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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季傍晚。天气炎热到让人怀疑下一秒钟自己就会融化在路上。回到家后,母亲照例端出微波加热的食物,只不过从“好滋味塑料牛肉丸”变成了“好滋味塑料鱼”  罢了。

      “快趁热吃吧。”说着母亲坐在了电视机前,看起了搞笑艺人的节目(不明白“效率组织委员会”在取缔了音乐和诗朗诵节目时,为什么不顺手把这类不知所云犹如残渣的节目也一并取消)。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拿起了手中的筷子。

      “唉。”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然而,周围并无任何可以被称作异常的状况。母亲依旧呆呆地望着电视,不时发出干巴巴的笑声。桌子沉默不语。窗户也睁大无辜的双眼,表示不知情。莫非是天气太热,导致了某种幻觉?

      “不是幻觉来着。”

      我正暗自猜测着,突然听到这句。

      这声音很轻,就像有人在耳边喃喃细语。然而却很真切,的确绝非幻觉。

      然后,我的目光就落在了餐桌上的那条鱼。鱼自然好端端呆在椭圆形的白骨瓷盘子里,那艳红的塑料鱼浑身上下充满着廉价的意味。似乎是在为这份廉价作注脚,旁边竟还有朵人工意味浓重的塑料花(自然是厂家赠送),何苦非要这样祸不单行!千篇一律的番茄酱汁被淋在千篇一律的塑料鱼上,真真是苦不堪言。然而,那好像涂抹了劣质口红的嘴却正在一张一合,似乎在试图吐出一个泡来。自然,泡泡一个也无,就连唾液也未曾看见一星半点——塑料鱼嘛。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聊聊天吧。”鱼嘴继续一张一合。毫无疑问,声音的确出自鱼的内部。

      我想那一刻我的嘴可以吞下一个鸡蛋,绝不骗人!我抬眼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正因什么而大笑着,对这里的古怪情形一无所知。我想发声求救,可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只能徒然地一张一合。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只是一条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塑料鱼。”鱼安慰似地讲。

      自然,会讲话的塑料鱼也好,能唱歌的塑料鱼也罢,其本质都只能是塑料鱼而绝非其他。纵然其形式稍微不同,塑料鱼的核心却依旧存在。既然如此,想必的确不会有危险。于是,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对它的提议表示了赞同。

      “想做一条真正的鱼来着。”鱼呆呆地望着窗外讲道。 

      “不赖。”我随口敷衍道。

      “不觉得这样被端上来是莫大的耻辱?”鱼却很认真。

      “不想被人吃掉?”大概资质愚钝,并不太理解这样的心情。

      “是不想被当作一条塑料鱼吃掉。”塑料鱼抬起它那制作粗糙的圆脑袋,语气认真地讲道。

      “何苦。”我叹了一口气。现在的人类无论是吃牛肉也好,还是吃木头也罢,已经通通不能分辨出来,又怎么会介意鱼与塑料的细小区别呢?

      “塑料鱼自有塑料鱼的尊严。总之,不愿意被那样轻率地吃掉。”塑料鱼别过头去,几乎要发怒。

      “被轻率地吃掉?”我大吃一惊。

      “把塑料鱼从塑料盒里取出来,倒入随随便便不知道哪个工厂的污水,放入一大堆添加剂和色素丢进微波炉,五分钟也好,十分钟也罢,取出来胡乱吞下肚中。不就是这样吗?”塑料鱼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面向天花板。

      “世道就是这样啊。”我擦了擦脸上直往下淌的汗水辩驳道。

      何苦饥肠辘辘自讨苦吃地同什么塑料鱼聊天!结果还要照顾塑料同鱼的尊严。倘若铁石心肠地果断拒绝,此刻晚餐早已结束,自己也可以在完成作业之后偷偷看漫画来着(从王子那里借的漫画正好好地躲在书包最底层等我去看呢)。果然,人善被鱼欺!此刻倘若能当场割开我的肚皮,肠子必然铁青着抗议。呜呼哀哉!

      “我可不是随便做几个白日梦,暗自想想就好了的塑料鱼。为此付出过许多努力呢。”鱼的样子很是不甘。

      “佩服。”我懒洋洋地回答。

      “去海水里也游过,咸咸的,倒也不坏,只是不能泡太久。”塑料鱼甚是苦恼的模样,并不想结束话题。

      “为什么呢?”我不明就里。

      “会掉色呀。”鱼冲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嗳!”我叹了口气。

      “也试过吃小蚯蚓。”鱼继续讲。

      “味道如何?”一想到那乱糟糟的场面,我一下子来了兴趣。

      “糟糕透顶。蚯蚓滑溜溜的身体从喉咙一下子滑到肚里,在里面活蹦乱跳好不热闹,又是放爵士,又是跳着舞,还跟我要红酒!”

      “没邀请你?”

      “自然没有。否则哪能这么生气。”鱼忿忿地讲。

      我立即同情起塑料鱼来,要不是考虑到母亲也在,甚至想起来冲它那宛如二手玩具的塑料身体深深鞠一躬,说一句“您受委屈了”。

      “也吃过女巫的药草。”鱼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后说。

      “有用?”我问。

      开玩笑!倘若有用何苦如今沦为桌上的速食?我几乎能想象到塑料鱼毫不掩饰的巨大白眼。

      “努力这种东西,有时候挺没用的。”它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它不会再讲话后,却突然冒出了这句。

      “别泄气嘛。”我安慰道。

      然而我们都心知肚明,塑料鱼再怎样努力模仿,其本质也不过是塑料,而绝非一条鱼。这是从最初端就已经确定无疑,别无他选的。

      “今天聊得很愉快,痛快淋漓。很久没这样讲话了。”鱼打破僵局般慢慢地说。

      “哪里哪里。”我忙摆手表示不必这样客气。

      “现在,请务必吃掉我。”鱼的语气像一个武士。

      “嗳?”我愣住了。

      “并不惧怕死亡,只是对于死的形式存在着某种偏执。即不能成为病态的野蛮、麻木的冰冷。想被认认真真地对待,然后欢欢喜喜地咽下。被某个人或动物所需要,渐渐地消化我的身体我的意志。想那样体面地死去。”鱼的声音很遥远,简直像来自马里亚纳海沟。

      “有点难办………”我面露难色。

      “不肯帮我?我知道的,毕竟是一条味道差劲脾气急躁的塑料鱼……”鱼自暴自弃地讲着,语气飞快,简直像一列即将脱轨的火车。

      “现在就很愉快。”我打断它,缓慢却坚定地说。

      “什么?”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愉快的仿佛撞进了一道彩虹。”我继续说。

      鱼用那塑料的圆圆眼珠望了我一会儿,像是在解读着深奥艰涩的语法书。

      “所以,我开动了。”我说。

      “请。”鱼动了一下嘴,露出了大概是笑容的东西。

      “可是香喷喷滋滋作响的鱼呦!”我故作轻松地举起了手中的筷子。

      “谢谢。”鱼的眼角似有透明的液体滑落。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向谁讲过。就像发生海难的沉船,只存在于我深不可测漆黑一片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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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肚子饿了。”我冲王子嚷着。

      “煮面条能行?”王子笑眯眯地问。

      “简直可以吞下一头鲸鱼。”我摸摸瘪瘪的肚皮,可怜兮兮地讲。

      “啧啧,那我可要破产了。”说着王子合上了手中的字典,朝厨房走去。

      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欢喜雀跃地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厨房。

      “土豆烧牛肉?”王子一边用大铁锅烧水一边问我。

      “喜欢的不得了。”我说。

      王子利利索索地把土豆切块,把青椒切成漂亮的小圆圈。调酱汁。切牛肉。剥玉米粒。将面粉变成面团。看着王子眼花缭乱的煮饭技能,我几乎要怀疑王子是否具有着某种不为人知即将失传的神秘魔法。

      “母亲以前也这样煮过东西。”我咬着半截王子给的玉米慢悠悠地说。

      “嗯。”王子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往铁锅里倒入了油。

      “老实讲,那饭并不好吃。盐时寡时淡,搭配也奇奇怪怪。可是呐,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怀念呢。”我继续说。

      王子点点头,将土豆倒入锅中。锅里立即热闹起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土豆也好,牛肉也罢,都是一副欢喜雀跃的样子。王子又是调汁又是翻炒,看着他那瘦弱的背影在厨房忙忙碌碌,简直像个虔诚的宗教徒在行复杂的圣礼。不知为何,我的眼睛竟有一点儿潮湿。

      我偷偷溜了回来,窝在沙发上。闻着饭菜的香气,王子衬衣上淡淡的汗味,雨中泥土特有的潮湿气息。这一切显得既真实又遥远,我伸出手,想去触碰这些让我如此眷恋又令人感伤的味道。

      “自从有了‘好滋味’,一切都变了。”我对着虚空讲道。胃袋装满某种沉甸甸的具体的空虚。总而言之,母亲也好,鱼也罢,一切都已经彻底更改,被用力地抛向粗糙的人工世界。谁都身不由己,谁也无能为力。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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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美食发起进攻吧!”王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扭头一看,原来王子已经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遵命,长官!”我歪歪扭扭冲他行了一个礼,自然不成样子的劲大。

      于是,我们席地而坐开始进食。大口吃土豆,用力嚼牛肉。面条吸溜吸溜吸进嘴里。玉米浓汤人间美味。水果沙拉不甘示弱。鸡肉更是好吃得想把舌头一并吞下。

      “慢点吃。”王子起身又拿了一瓶酒。

      “拿什么酿的?”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吞下牛肉,一边好奇地问。

      “樱桃。”王子给我倒了一杯。我抿了一小口,感觉像是直接获取了樱桃的内核。

      “还要!”我像个孩子一样撒起娇。

      “小心醉哦。”王子说着摇摇头。

      “喜欢煮东西吃?”我一边美滋滋地喝酒,一边问王子。

      “说不上喜欢与否,只是有次躺在一条破破旧旧的小船上,听着风的声音难过得要命。突然一抬眼就看见满天的星星兀自闪耀。想着那些光来自很遥远的地方,甚至抵达的那一刻已经陨落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就从那一刻暗自决定,不想再继续那样麻木地生活。吃掉垃圾,制造垃圾,最后成为垃圾。不想那样,活着。”王子讲着,眼睛里的光令人不敢直视。

        “真好。”我点点头,慢慢喝了一口酒,“我说,我们逃走吧。”

        “咦?”王子扭头看向我,简直像是第一天才认识我。

      “想去看星星来着。”

      “还能去谷神星转转。”

      “能遇见谷神本人?”

      “也许。运气好的话。”

      “得要个签名。”

      坚硬的世界自此露出裂缝,从里面渗出熠熠星光。澄澈的光亮重重叠叠,剧烈晃动。那不可言说令人痴醉的光落下来,落在我们无知的脸上,落在我们赤裸裸的皮肤上。我们不再言语,只顾在光的海洋,做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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