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江镇的格局,在这几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旧城改造,新城初建,道路也被翻新重修,再也不用忍受过去“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折磨。
每次回去,眼前都会焕然一新,让人不禁啧啧感叹:“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穷了几十年的拦江,现在也算发达起来了。”
对于远方的游子而言,最让人牵挂的除了家人亲朋,想必就是蜿蜒奔流的拦江河了。拦江河没有一泻千里,九曲十八弯的澎湃气势,但它的水系支流贯穿延伸到附近几十个乡镇,积淀了千百年的河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
同时,河道两畔,也发生了许多堪称传奇的神秘故事。
我每次回去,无论多忙,都要到河边去瞧一瞧。不需要多好的运气,很多时候你能看到成群的野鸭,白鹤在河滩上闲庭信步,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水鸟,“嗞”一下突进水里,立马“噗通”一声从越了出来,嘴里衔着鱼儿。
家乡的风光无限好,像个小家碧玉的姑娘,惹人怜爱向往。
我去河边时,除了观赏养眼的风景,总还要去拜访河滩边上的人。
他们不是渔民,不是垂钓爱好者,而是捞尸人。他们的职业总是充斥着晦气诡异,生人勿进的味道,但在我看来,他们是神圣的令人敬服的。
乱世时,也只有走投无路,实在混不下去的人,才会入捞尸这个坑。如今太平盛世,就更没有谁会去做这项工作,活好尽责的职业捞尸人更是少之又少,老陈算是其中一位。
我几年前就认识老陈了。镇上的人大多对老陈敬而远之,他这一生都在跟死人打交道,身上难免会沾染不干净的东西,旁人因此怕他。但有老陈在河边,大家心里又总会很安稳,过去几十年,被他从水里救起的人也有百十来个了。
打我记事起,老陈就一直守在河滩上,他用破砖,水泥和一些木板搭起了个小棚屋,那就是他的家了。
我曾问起他的身世,但老陈从来都是闭口不提,似乎很避讳谈起这件事,我也没再问过。镇上的人有说他是过去从外地逃难来的,也有的说他是老拦江镇地主家的儿子,家道中落后才来做的捞尸人。
我们钓鱼玩时,老陈总会在旁边晃来晃去。他很不爱说话,以前救人时又弄瞎了一只眼,身上有很多伤痕,又上了岁数。沟壑般的皱纹、伤痕和独眼,穿的破破烂烂,老陈这幅形象,别说人了,鬼见了他都会绕三条路走。
有些自大的小子时不时的会取笑老陈:“老头儿!我们都会游泳,用不着你救!”
老陈有时候会回呛他们:“你们这些毛都没长全的小娃子,晓不晓得?安(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不知怎的,老陈对我还是挺包容的,他说我读书厉害,有股书生气质,我十分的自得,逐渐地与老陈变得熟悉起来。
有闲钱时,我会去镇西边的莲花酒厂打上一斤粮食酒,再买些卤菜去看望老陈。
酒一下肚,他的话匣子也大开了。他说这酒入口醇香回甘,是难得的极品,但我就是只抿一口,都觉得像利刃割喉,万般痛苦。
我常问他,这么多年,碰到过古怪恐怖的事情没有。他总是会毫无保留的开心的给我叙述,在我看来十分诡异惊悚的故事,他叙说起来却像唠家常一样轻松。
他说,水里头和水边的东西没人分得清。有时候,你以为看到了人,结果他却是鬼;你以为看到了鬼,但他却是个人。
他捞的第一具尸体,是个失足跌下河淹死的老太太。那次过后的整整一周,他都吃不下东西,走过猪肉摊子时,都会忍不住狂呕。
老陈讲,淹死的人的尸体是最令人可怖、恶心的。
人本身就含有大量的水分,在沉下水底后,尸体逐渐腐烂,体内会胀气,呈现出“巨人观”的造型,身体就像被充了气一样,四肢,脸部和肚子都鼓鼓胀胀的,头会胀得极大,面目狰狞,口唇外翻,又散发着恶臭,当尸气足够多时,尸体就会浮在水面上,然后就是船夫和老陈这类人出马了。
老陈嚼着卤肉,点着烟,我劝他少抽点。他笑道:“你不懂,你不晓得尸体的脏、臭,只有香烟能掩盖住那味道。”说完,他咧开了嘴,露出满口黄黑的烂牙,瞪大着独眼,脸上的笑容很怪异。
尽管都干了几十年了,但要老陈单独下水捞尸时,他还是会觉得瘆得慌...
他告诉我,死在水里的人,也要分男女的。由于女性骨盆相对偏宽,浮尸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男俯女仰”。
他遇到的大多数是浮起来的尸体,但偶尔也会碰到很邪门的特例——立尸。
“立尸?是不是直立着的尸体,尸体怎么能直立呢?”我问他。
老陈“唉”了一声说:“你真是个读书人,还晓得立尸。”他告诉我,立尸就是直立在水中的尸体,整个死尸站得极为直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旁边支撑着,尸体完全浸泡在水下,水面上只漂浮着一抹头发。
老陈抿了一口酒后,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告诉我,立尸已经不是单纯的死尸了,而是晦气冲天的煞。最有经验的捞尸人也不敢轻易去碰立尸的,搞不好命都会搭进去。
“很多人嫌我们钱收的太高,可他们从没想过我们,捞尸这个活路,我每次都是豁出身家性命去做的,积的是阴德,折的可是阳寿。”
老陈生涯里只斗胆捞过一次立尸,他说自有神明庇护,也就豁出去了。但那次经历,让他至今仍觉得后怕。
当时,死的是个花季少女,可惜了,在最美好梦幻的年龄,本该亭亭玉立,却横死凋零。
那小姑娘跟家里人起了很大的争执,青春期的傲骨与逆反,让她一气之下,投河自尽。
捞尸的那天,河两岸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比赶场(赶集)还热闹。估摸好尸体的位置后,老陈按照规矩,先摆坛祭奠河神,杀了一只大公鸡,把鸡血淋在河水里,再把整个鸡扔进去,老陈便下水了。
他说,他看到尸体的那一刻,瞬间觉得浑身像掉进冰窟窿一样。那尸体斜斜的立在水底,全身被泡得苍白,眼睛半睁着,头发被冲的散乱,向水面上飘着。
碰见立尸了!老陈没有多想,匆忙的向岸边游去。姑娘家里人见老陈上来,全都哭得肝肠寸断,一面下跪,一面求着老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姑娘的妈过于悲痛,当场昏了过去。
老陈心一软,他狂灌了几口白酒,拿出视死如归的架势,再去捞尸。
说起来很奇怪,老陈讲,就那么大点儿的尸体,在水下仿佛有千斤之重。不管他怎么拉拽都纹丝不动。
我问他当时慌不慌,他说那种时候,只想把尸体弄上去有个交待,慌也没用。
而接下来老陈说的事,彻底刷新了我的认知。他说,怪不得弄不动那女孩的尸体,他当时隐约看见一双长满红毛的手在底下拉着尸体的双腿。
老陈先是惊惧,而后是愤慨,他想,这么好的大姑娘死了你都不放过。便用脚使劲儿的狂踢那双怪手,那手一会儿就不见了。老陈也终于完成使命,成功的将女孩的尸体拖到了岸上。
“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手,这么古怪?”我问。
“啷个晓得嘞?水怪?水鬼?河神爷爷?管它是哪路神仙,就不该纠缠着人家姑娘!”老陈忽然神气起来。
“事后怎么样呢?那怪物啥的有没有来找过你?”
老陈指着自己的脸,自嘲的讲到:“我这个死样子,世界上恐怕找不到比我更难看、吓人的东西吧!它要敢来,我吓死它!”
说完,老陈“呵呵咯咯”的怪笑起来。
老陈命真的挺硬!他60多岁了吧,干这行的活到这个岁数算长寿了,他没得过大病,虽说长得很寒颤,但身体尤其是水下的功夫好过很多年轻人。
“不过啊!我都是大半个身子躺进棺材的人,快干不动了,我死了,有谁来接班呐?没得人想来吧。”老陈叹息着,他喝光了最后一口粮食酒。
上一次与老陈聊天,还是去年暑假的时候,转眼间又过去一年了。
他应该还继续坚守在河滩上吧,我惟愿少些事故,他少捞几具尸体,他那么老了,还游得动吗?
这段时间,老天爷发威,暴雨肆虐,洪流席卷人间,狂烈的风雨飘摇下,老陈的小破屋子抵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