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之前我没有看过任何课外书。
八岁那年,转到县城上学。开学之前,参加了一场考试,在小卖店买文具时第一次看到那种可以整个卷在手臂上的尺子,真新鲜,买来以后玩弄了很久。考数学的时候要测量距离画图,我竟用不好这种新尺子,急的委屈无比,最后也没能做完那道题。
考试成绩一直对外秘而不宣,等待了很久,在其他学生已经开学好一阵子后,才被通知可以去上学。等待通知的日子里,大人们忙着搬家、忙着上下打理,一天都不露几面,虽然对能不能上学这件事感到惶恐,却无从表达。
县城真大,那么多的街道和店铺,还有许多弯弯绕绕的小巷弄,面对这整个未知的世界,心里总是十分畏惧,不敢乱走,连租住地方的位置都是摸索好久才勉强记住的。我不习惯这样。在乡下,就算赶逢集,也肯定不会迷路,因为整个镇只有一条主干路,杀猪的,卖鸡的,理发的,卖菜的一直保持着默契,摆摊的位置都很固定。背集的时候,街上很清静,家家户户慢悠悠地做着饭,放学的孩子还聚在路边玩耍,嬉笑声传到很远,没过一会儿,妈妈们喊孩子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即使恋恋不舍,肚子的叫声还是催促着他们飞奔回家。县城不一样,人要多得多,于是每天都逢集,街上每天都很热闹,热闹得有些吵。
去学校观望时,在操场上偶尔会遇到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其中几个不安分的盯着闲散的还无法上课的我看,鄙夷地看着,小嘴撇到天上去,他们冲我喊:“插班生!”我那时还不知道“插”字,自以为它是这样写的——差,遭受羞辱的愤怒让我恨不得朝他们的鼻子挥两拳,可想起家里人为了我和哥哥姐姐上学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底气全无,灰溜溜地逃走了。我也不想来这里的,同桌说要给我的那块花橡皮我都拿不到了,升旗台旁边的树上写着的小秘密我也看不到了,小花坛里也没有四叶草可以让我下午放学时掐一把,一路吮它嫩茎里的酸汁回家,我真的不想来这里,我无比想念帮我做作业的邻居姐姐。
很多动物都看不见了,电线杆上也没有来开会的麻雀,排着队一起飞翔的鸟儿偶尔会路过教室的窗口,我的目光追随它们到看不见为止。世界又变得很安静了,我能听到自己说话的回音。
一个周末下午,哥哥从外面带回来一本薄薄的童话书,名字是杰克与魔豆,我拿来看,很快就看完了,心口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感塞得满满的,书里描绘的是一个多么神奇精彩的世界啊。我急切地问哥哥,书是哪里来的?哥哥说,书店里买的。我追问道,你哪来的钱?哥哥支支吾吾不回答,憋到最后悄悄在我耳边蹦出一个字,偷。
我不知怀着什么目的,央求哥哥带我去书店,那是一个很小的书店,人挤得满满的。我迫不及待地找童话书,找到了好多,那么多本不知道先看哪本好,我激动得简直要流出眼泪来。有些字词还不认识,但这并不碍事,我捧着书站在那,全身心地沉浸在书中的世界,幸福得无法言语。店长一遍遍地说,不能在这儿看书,我都没有听见,直到他的大手把我面前的书合上。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冷漠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不能在这儿看书。我放下书,挪动了几步,打量着书架,想分散他对我的注意力,他又盯了我一会儿就走开了。
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要拥有一件东西过,我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拿起一本书飞快地塞进裤腰里,厚厚的棉衣盖住了我不自然的臃肿,我低着头斜眼去看店长,他正看向别处,没有发现我。我仍不满足,贪婪地又拿起两本书,分别卷进两管袖筒里,我忘乎所以地塞着,忽然觉得脊背一寒,我一抬头正好撞见店长深不可测的眼睛,他黑着一张脸,冷酷地说,拿出来!我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人都纷纷抬起头来看向我,哥哥也看向我,我向他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他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去。我像稻草人一样张开手臂,老板拽出我藏在衣服里的书,整个过程我羞耻到丧失听觉,哄闹的环境里只有我的眼泪滑落的声音是清晰的,那黑压压的猎奇的眼神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真希望有一颗魔豆可以让我躲到天上去,可是我只看到盯着我的小孩手里拿着的一袋朱古力巧克力豆。我被老板赶出门外,哥哥没一会儿也跟着出来了。
我成了世界上最丢脸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我偷东西了,他们一定都在议论我、嘲笑我,我像被揪住尾巴的狐狸,夹着腿走路,一步慢过一步,低着头、弯着腰穿过整条街。寒风吹得鼻头疼,脸上却燥热无比。
几个月后,街上开了一家借书店,我们办了一张读书卡,我看完了里面所有的童话故事,却总觉得魔豆是最好看的。并且,自此以后,我对自己便有了不信任感。同学丢了文具和钱的时候我总是很惊恐,觉得他们的埋怨像是一种暗示,我不得不一遍遍地查看是不是自己拿错了她们的东西。逛商场过感应门时,感应器偶尔会嘀嘀乱叫,我总是如临大敌,僵硬在那里不敢动,觉得自己被抓个现行,直到营业员说没事才如释重负地挪动步子。
如果有人不信任我,我便会开始怀疑自己,我对自己失去了基本的判断。我想,即使是第一次作案没来得及造成损失就被抓住的坏人,也不得不一直带着坏人的印记生活,这就是犯错误的惩罚了吧。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当时有钱买那几本故事书,或者哥哥从来没有拿回过那本杰克与魔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