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
季青从街道走来,带着满身湿潮的水汽。
那水汽绵密如化万千细针,刺得她瞳孔微缩眼眶酸楚起来。
刚想迎上去和他打个招呼,斜刺里一把绣着黑丝花边的伞微微一个打旋便甩下一道清亮的水渍停在了她的脸颊上。
紧接着她便看到那持伞的女子扯着微带尴尬笑意的季青一急一缓地与自己站在了同一个站檐下。那一刻,她甚至觉得面上被胡乱抹开的水渍都长出了尖利的齿,啃咬着她因涨红而愈发薄略的面皮。
眼神像惊悸的兔子,慌不择路。所以她看到自己鞋尖上黑褐色的泥点子,露出细裤管的半截白袜子,站檐滴水在马路上砸下的水泡,飞奔而过却污浊不堪的白色轿车。而当她目光落在自己因雨天而潮湿粘腻的枯黄发尾的时候,她听见身侧那声音像是半年前一样平静地,舒缓地,听不出半分与身份相称温暖地唤她:
思齐,好久不见。
她突然恨极那些文字,那些平淡乏味毫无新意的问候却往往更具杀伤力。而她,不是敌手,也成不了足以匹及的敌手。
侧过头便能看见那张脸,曾经的日日恨恨,刻刻念念在此刻却让她想找出一把匕首把他和她之间的那根线一刀两断毫不相干。也许在季青那里,早在他们两个能够心平气和地相对彼此的时候就已经断了吧。有时候连无理取闹与争吵打架都比沉默寡言要来的熨帖。
是呢,好久不见。在女子戒备而好奇的视线里她显得更加局促。明白到这些让她忍不住颤着手重重绞了绞垂落衣缝里白色的耳机线。
人总是偏爱自私的动物,总是喜欢为一些郁闷尴尬的消极心理找借口。比如此时的思齐,把见到季青的这些个尴尬都寄于这是的阴雨天。好比如此才能做为一个足以信服的真理来告诫自己:不是心动了,而是风动了。
季青还是如半年前一样,眉目里冷冷清清却又透着一股温良无害的模样。而自己呢?呵,还是一如既往地连见他一面都如履薄冰。从前刻意地讨好着他像是一个傻子。而如今也不过偷偷摸摸支起耳朵听他对另一个她如何介绍自己,像一个贼。
前女友。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乍然之间心像是被从高空迎风抛下又跌落进滚烫的沸水里。冰火两重天呵,也不过如此。冰是因为那个“前”字。而火,则是因为那“女友”二字。她宋思齐一直都这么犯贱,这时候还会因为季青口中说出的不是“朋友”二字竟然有了一丝片刻的虚伪温暖。
哦。女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不在意。就像是餐桌上摆着一碗白米饭,那只觊觎它的苍蝇早就声息全无,而做为餐食者的她又何必去计较那碗米饭与那只苍蝇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呢?
心里想到这些的时候觉得很是好笑,而面皮则也先跟着松动起来。当思齐发现自己笑起来的时候,对面的女人已经皱起修饰精致的眉。眉骨耸起的地方像是两座惹人怜爱的山丘,而她心里那座女人间嫉妒的峰脉怕是堆得更高了吧?没关系,这不正是男人所爱么?
果然,在看到女子微有不悦的表情之后季青的眼睛里像是三月苏雨落在了轻薄的丝绒上,温温湿湿载满那个人的薄怒。
原来恋人呵,该是这样一种表情。像是突然发现的新奇,他们之间的那种细微表情,让思齐忍不住想要仔细地看的生动。
季青,要不我们请思齐去喝杯咖啡吧!虽然说婚纱照今天没有拍摄成功但能见到你的老朋友也算是一件稍微让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女人的战争总是悄无声息,香水味掩藏的硝烟味往往更能让人体无完肤。所幸,二十五岁的年纪又有哪一个不是铜墙铁骨?
<睡了,明晚上再说吧,手脚冰冷连我家薄荷都不愿意靠近。晚安>
季青的头稍微侧了下,就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让思齐遗憾地没能看清他的表情。所以思齐就妄加猜测了一下,季青的模样应是像极了当时说分手时候一样,微侧着头嘴巴抿得很紧以至于唇角都被拉扯着向下。那样子在外人看来可能是既不耐又隐忍的,但是思齐知道,那样子的季青只不过是表面难从于心的左右为难。他一直不就是那样子的人么?明明心里决绝果断地像一只荒原孤狼,表面却总是不愿伤人的楚楚模样。
可她宋思齐却偏偏又该死地是一个心善的种。看不得人为难,更何况那人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沈季青。有些人一旦成伤,便再难愈合。联通他日后的拖家带口都会使得这道伤口化脓化血地让人一起却心疼。
思齐再回神的时候季青已经是面向于她的姿势了,那笑容看上去客气、礼貌又疏离。如同是公务员的公事公办,思齐听他开口说: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
季青一直都是一个聪明人,准确无误地拿捏住你的七寸命脉只等找准时机地把问题抛给对方,无疑是他最善用,最高明的伎俩。
不了,下雨天回去晚了会有人担心的。
思齐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未想过要得到季青什么震惊、差诧异的表情来做为慰藉心灵的借口。所以在听到季青那句:你结婚了?的疑问语气的时候,不由地蹙了蹙眉。
是呢,结婚新三月还算得上是燕尔。
听到这句话季青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不善言谈的女子坐在床头用手捏着竹筷粗细的毛笔挺直了脊骨地在白色纸张上写下”新婚燕尔“几个笔墨恒新的大字。
那时候的女子,手指因太用力握笔而使得指骨凸出,青蓝色的血管从手背略显平坦处清晰地刻进他的瞳孔里。安静地,细微忐忑不安地,总会害羞却硬着脖子眼神湿漉带潮的女子,如今却会因为他
的一句话而蹙了眉头,即使那句问候确是他别有用心的包藏祸心。他想博得的不过是:离开她之后,自己仍旧会比她先得到幸福而已。只是她却已婚三月,那句尚为燕尔的解说更让他有片刻的愤懑。
一切都是自寻自找。就像是思齐最后在改了个人签名中写的那样:世人多喜桃花娇娇艳艳盈盈柔柔,却又偏恨逐水无根随波东西流。所谓的淫荡,所谓的放浪,所口耳相传下的千古骂名,却无人驳斥那些不过是“嫁与东风君不愿”之后的“除却巫山不是云”。
季青,既然思齐时间不方便,那我们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包含笑意,眉眼弯弯的样子像一轮新月,柔顺的,善良的,知书达理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那改天吧。改天在出来一起聊聊也是不错的。
听到季青这句话思齐忍不住想摇摇头。他沈季青还真是不懂女人心,有些话女人说得,而男人则就未必说得。
如果能遇见再说吧,毕竟半年相见一次的机率并不是都如今天这般幸运。刚才听你们说今天拍摄婚纱照,还没来得及祝福你们呢!
善做柔弱,是女子惯用的伎俩。而她宋思齐,而她宋思齐从半年前就开始将那种骨子里掩藏着的柔弱当作是以后生存的利器运用的炉火纯青。所以她才能遇上现在的那个男人并在距离分手后的三个月就结了婚。
谢谢你了,思齐。也祝你,幸福。
嗯。
对白像是倒叙了的悲情故事,看得到这落寞的结局有谁能够想到之前却一直是她在奔赴向他怀抱的路途上一路艰辛?
思齐,思齐!宋思齐!
抬头看向那个从出租车里不断地向自己挥舞着手臂的男人,思齐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性格偏柔的男人也许是真的爱自己呢,所以才会不顾及人前不论及人后地叫她“思齐,思齐”,仿佛要告诉全世界她宋思齐早已是有夫之妇一般,而那个夫,则无疑是面前这个叫做“楚砚”的男人。
不好意思呢,我老公来接我了。再见呢,祝你们幸福。
季青看着那女子似是羞红了的脸,然后抬起一只手臂遮在头上向那个男人奔去,义无反顾的样子就像是一尾入了水的鱼。
心里突然就微微痛了起来,因为她过于明亮的幸福模样。
季青,我们也走吧。哥哥他已经来接我们了呢!
随着身边女子略显低落的声音望去,那一身干净的男子正皱了眉头望着他们。
好,走吧。不然你哥哥说不定会在这大街上就对我动起手来。
为什么呀?
我选得好日子呢,让他的宝贝妹妹没如愿穿上最美的婚纱。
我又没怪你呢,季青。不过看在你主动揽错的份上,晚上准许你下厨房做饭给我吃!
……
出租车里的思齐听着那悦耳的女声然忍不住低头抿了抿唇角,而这一点细微的小动作却仍逃不过身侧男人的眼睛。所以在她低头的那一瞬便听到楚砚担心地问道:怎么了?不开心?是因为沈季青,还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没有。没有因为谁。思齐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地开了口:楚砚。
嗯?
真庆幸年前我遇见的人会是你。
思齐。
在呢。
我也一直很庆幸三月前我娶回的那个让人是你。
出租车死机在后视镜里瞅了一眼又一眼那对小情侣,忍不住叹气:唉,现在的年轻人啊,还真是不知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