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小燕,我和她似乎只说过不超过三次话,可是我却一直忘不了她。她好像比我大一岁,印象中是这样,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因为她在小学就有的一种缄默和隐忍让我揣测她比同龄人更大一些。第一次听到小燕这个名字时,心里觉得它洋溢着一种七八十年代的时代感,有些土气。90后的名字可能是父母翻破字典,绞尽脑汁才拼出来的一个词,“小”字好像不太受欢迎,“燕”字也似乎鲜有,“小”+“燕”的组合更是显得有些敷衍和随意。可是她的名字叫什么大家似乎并不在意,也许甚至有许多人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吧,调皮的男生都带着嘲讽的口气叫她“麻雀儿”。小燕是在我念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转来我们班上的,班上有八十多个孩子,多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是没有人注意的,我第一次注意到小燕是有一群男生围着靠窗的角落大声又整齐地喊着“麻雀儿”、“麻雀儿”。刚开始我只当是班上那群“老油条”偶尔无聊的恶作剧,没想到他们的热情并没有消退,他们会每天准时去那个角落报道,不喊够几声“麻雀儿”是不会走的,哪怕下课扔垃圾经过那个窗边,也得对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喊上几声,我坐在后面,望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期待那个小小的背影会噌地一下站起来,然后像别的女生一样在男生招惹自己后生气地还击,然而并没有,那个背影只是如同凝固了一般,动也不动,像是听不到那些嘲笑的叫喊,她用沉默竖起一面厚厚的墙,把自己与外界的嘈扰隔绝开了。嬉闹的男生越多,她便越发静止。她的头伏得很低,好像在看书,她的头发很长很厚,自然卷,发黄,随意地散开着,躺在宽大的校服上,窗边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她的头上,她的头发似乎也在慵懒地发着光,微风轻轻拂过微卷的发梢,细碎柔软的发丝被吹得一颤一颤,像她一样惹人怜爱。
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小燕是在讲台上,我去讲台拿数学卷子,她正在问老师题目,她微微地弯着腰,宽大略有褶皱的校服罩着极不相称的瘦小身躯,还有一大截校服耷拉着垂在空中。我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她抬起头,我们的目光短暂而迅速地碰撞了一秒,而那一秒的交织已足够让我永远记住她的脸。她很白很白,不像亚洲人,是像欧美人的那种白,五官轮廓也比亚洲人更为分明,眼睛处略微下凹,眉骨处稍显突出。但整体却又蕴藏着东方之美,透着古典和神秘。肌肤胜雪,肤若凝脂,柳叶弯眉,她的眼睛最最让我难忘,她的目光迎着我的目光,可以照进人心里,瞳孔漆黑纯澈,透着一股望不见底的空灵,瞳孔上边悬着乌黑又浓密卷翘的睫毛,像一道阻隔和他人目光交集的屏障,却遮不住不经意流露的倔强却又怯懦的眼神,在那时候我极有限的知识储备里,我找不到词语形容她的嘴唇,也不知应该怎样描写她纤长白皙的手指。直到几年后我在《孔雀东南飞》里看见一句“唇若含朱丹,指如削葱根”,她的面庞便悄悄地浮现在脑海。为什么别人叫她麻雀儿呢,可能是她颧骨处一些零星分布的雀斑吧,她是最白的,也好像是班上唯一一个长了雀斑的孩子,不管怎么看,她好像都有些与众不同。其实,我觉得她的雀斑也好美,如果没有那几颗雀斑,我反而觉得苍白的脸有些枯燥无味,多了几颗雀斑却一下变得生动起来,好像是某个美好的故事里刻下的记忆的印记。
我已经记不太清小学有没有和小燕说过话,也许没有,也许有,只是我忘了内容。只记得别人跟我提过她两句,说她是班主任的亲戚,班主任在我们六年级时才走马上任,随后她便跟着转来了。虽说是亲戚,班主任也并没有给她多少关注,反而在和她说话时眼神里总透着股轻视,语气也好像充斥着不屑。
转眼升到了初中,我和小燕都在六中,但是不在一个班,我也不知道她在几班,大家都在新的地方接触到了不同的人,开始了新的生活,渐渐地,小燕也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消退了。再次看见小燕是初二,在街上。我和妈妈从超市回来,迎面走过来一个长发及腰,刘海浓密微卷的女生,雪白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映衬得格外显眼,身材修长纤瘦,让人很难不多看两眼。她走进,我才看清她的脸,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突然很开心地笑着,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朝我跑来。我也笑着喊她的名字,我以为她只是跟我打打招呼,没想到她开始不停地跟我说话,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与人聊过天一样。她粉嫩的嘴唇欢快地开启、闭合,嘴边小小的酒窝也在一旁默契地配合,可青春好像不甘心沉溺在她浅浅的酒窝里,迫不及待地溢出来,弄得周遭的空气里也全是活力和美好了。我静静地注视着她,我忽然发现她的雀斑不在了,仔细看,我发现她的脸上好像盖着一层厚厚的粉,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眼睑上浅绿色的眼影若隐若现,我忽然有些生气,很想擦掉她眼睛上方与她的气质极不相符的略显劣质的眼影,也想把她脸上并不能为她锦上添花的粉底抹去,使那些生动可爱的小雀斑露出来。我一直沉浸在她的脸颊里,忽然她一句“我上次政治考了零分”把我拉回了对话,我很震惊地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上次交了白卷,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又说,“我把卷子拿给我妈签字,她一句话没说就签了”,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在笑,我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笑。我惊讶地问她“你妈妈怎么这样?”她还是笑笑,答道“她不管我。”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她是一个因为没有考好而被妈妈教训的孩子,我可以有好多感同身受和安慰的话。可是,这样的情况,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停顿了几秒,我拉住她的手说,“你不能这样了,考高中也是要考政治啊。你妈不管你,那你自己管自己,反正不要放弃啊。”她只是笑,没有回答我。妈妈在前边叫我了,她说“你先走吧,我在等人。”我一边说再见一边朝前走,她一边笑一边朝我挥手,走远之后我又回头看了看她,那个身影还是像小学一样纤瘦,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轻风把她的发梢优雅地扬起又放下,黑色的外套紧紧包裹着她瘦弱的身躯,阳光柔柔地在她肩上着陆。黑色的身影,白皙的脸庞,金色的夕阳。我怎么会知道我对她的记忆竟然永远定格在了那个画面。
妈妈问我“那是你的同学吗?”,我点头。她笑着说“你还有这么漂亮的同学啊?”我说“她不是漂亮,是美。”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再也没见过小燕。高中时,我朝一个朋友打听她的近况,朋友说“噢,她啊。”接着又摇了摇头说“她早就没念书了……”朋友还没说完,我立马着急地问“为什么?!”朋友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听说她好像被小混混骗到广州了……”我张大嘴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朋友的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回放,清晰又响亮。朋友又说,“你知道吗,其实小燕是捡来的,她的养父养母当时生不出孩子,就抱了个,没想到小燕念小学时,她的养母竟然怀上了孩子,生出来是男孩,然后……然后就没人管小燕了。我说小燕小学就算再怎么被班主任骂笨,也还是拼命学,怎么到初中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我瞪大眼睛,还是说不出话,只是觉得眼睛被一股温润潮湿的液体模糊了,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粘稠苦涩的东西。
不管多少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小燕,我心口就隐隐作痛。她现在在哪里?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人关心她?有人爱她吗?上次看见北京电影学院开学,有好多漂亮好看的女生,我不禁想到了小燕,如果她去考,一定能考上,因为她一点不像普通人,她像一个璀璨又优雅的明星。如果不是这样的身世,她一定会像一个美丽的公主,在明月清风的照拂下,吟唱她本应安逸美好的人生。我甚至会有些自责,埋怨自己没有能力去挽留一个如此美好的灵魂。
我一直在期待,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还能看见一个有着一头浓密卷翘的头发,雪白的脸上缀着两颗黑宝石般闪耀双眸的女生,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雀斑闪闪发亮,像钻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