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公车去Downtown Orlando。
不知是福是祸:即使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依旧改不掉独行的习惯。
听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也不是没有恐惧,却总隐隐觉得,孤独和不安虽然存在,但并非不可忍受。而祸患,如潜伏的猛兽虎视眈眈,并非小心提防就能幸免。
这个世界,这些纠纷,从来不存在安全分割线。
巴士站,一个带着墨镜的黑人女子上车。在烈日炎炎的季节里,她身穿图案奇巧的长裙,衬着白色宽腿连衣底裤,扎着白色头巾,巾角打结成大丽花型。她年纪已然不轻,身材均匀,挺拔而健硕,气度沉静从容,又颇有几分冷傲不羁。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立刻被她手上长长的护甲吸引住目光;她的护甲呈现晶莹而温润的琥珀色,每一只都篆刻着娟秀清晰的文字,有的弯弯曲曲,有的棱角分明,线条优美流畅,我不解其意,它们在我眼里显得妖娆而神秘。
这样的装扮奇特别致得诡异,却很是优美古雅,像是踏着弥漫着重重迷雾的时光隧道,从神秘年代翩然而至的远行客。
我想她大概是从事宗教艺术的人吧。
换乘时,在一位公车上偶遇的黑人大叔的帮助下买到了奥兰多公交的全日票。
大叔热情地建议我去Chinatown转转,那沉默的黑人女士忽然开口:“我刚好去那里,可以与她同行。”
大叔高兴地道:“那太好了,我便安心啦!”
又转头对我说:“这位女士会领你去的。”
他陪我们走到换乘站,确保我们安全上车后便离开了。
黑人女士名叫Amah,是希伯来人,她护甲上的文字亦是希伯来文。
她说正在筹建一座博物馆,旨在讲述希伯来人的前世今生,这个族群与圣经的渊源,以及从古至今的种族争斗。
黑阿妈今年63岁,多年前从学校退休,便开始设计筹划她的博物馆,直到如今。
很显然,阿妈来自社会底层。她博物馆的主题亦与主流社会相悖。无论从资金,人脉,社会支持的可行性来看,她的理想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个世界存在奇迹,我对此深信不疑;同时也确信,奇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看到她在虚无缥缈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好像无意间爬上梧桐树的蜗牛,向往着离天际不远处那以高姿态向上生长的枝梢,却穷尽其生都无法触及它的气息。
不管怎么说,痴人说梦也是一种勇气。
阿妈带我逛遍Chinatown,并跟店里的人搭讪。每到一家店,她都指着我问店主:“你家有没有与她同龄的孩子,能陪陪她,带她到处转转?”
我感激她的好意,另一方面又暗自好笑:有多少人会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施与恩惠呢。
而他们则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们。
就这样兜转了许久,我们在街边的超市各自买了一杯冰咖啡。
她说,“我知道你不在乎是否有同龄人相伴,也不在乎结识的人来自何方——否则你也不会一个人到市里来。但这只是我的意愿,我希望你有同乡的同龄人陪伴。”
这倒使我想起一位故人,我将阿妈重新打量一番,两人的面容身影重叠着在我眼前闪现。但毕竟还是不同的。
我平静地说:“谢谢阿妈。”
黑阿妈是一位颇具古风的女子,按照希伯来人的习俗穿着装扮,价值观和做事风格崇尚复古。因经历丰富,见识广博,她对待传统也有一份理性的独立的认知。她对传统中所蕴含的美感与秩序有着敏锐细腻的感知,也因此能清醒地避开传统规则的枯朽和拖沓;她肯对不同的认知保持包容观望的态度,也使其幸免于陷入顽固保守的囹圄。
她说,中国坚守自己的传统,是个明智的选择。那些所谓崇尚自由抛弃传统的国家到如今已然堕落混乱,问题百出——看看美国就知道了。
我问,你对中国了解多少。
“了解不多。只是听说一些事情,比如你们的领导人不是由投票产生而是内定;比如女孩子不能随意外出或穿着暴露;比如儿女的婚姻要由父母把关....”
听着倒像那么回事儿,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打断她:“等等,你说的是哪个年代的中国?”
她一脸无辜地说:“1870年吧...我读过赛珍珠的书...”
我“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现在可是2014年啊...”
“现在的中国和那时不一样吗?”
“太不一样了!可隔了一个世纪呐...”我说,”其实有点像美国的大都市,高楼大厦,西服牛仔,车水马龙,欲望都市...”“如今的世界,到哪儿都一样。”
“虽然世界在堕落,可我并不觉得回归传统能好多少。如果人们不能意识到为什么前进,为什么堕落,为什么回归;如果他们不能理性地把握自己身在其中的位置;那么不论世界变成什么样,我们永远都是盲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