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院的日子

(一)

母亲最终决定动手术了。

那是经历了几个月反复斗争和不断纠结后做出的决定,是在反复思考对比手术治疗的利弊基础上做出的决定,更准确地说,是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商量后迈出的艰难的一步,是彻底根除病痛、从此能自如地直立行走的愿望促使他们做出的最后决定。

入院当天,我陪着母亲,带上她整理好的一包可能会用到的几件简单的衣裤和日常用品,由我先生开车送我们去了住院部的骨科病区。

病房很宽敞,由于新造不久,各项设备很新,干净整洁,少了医院通常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生畏的冰冷和恐惧,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安慰。

办理好手续,母亲安心地住了下来,她相信手术后几天就能下床,手术后半个月就能出院,这是她一直在憧憬的事。她和父亲都把这次手术比喻成人生中的最后一座雪山,一旦爬过去,迎接她的将是光明的未来。

母亲的病是腰椎管狭窄加错位,近年来愈加严重的病情让她已无法长时间挺直腰板行走,每天到了下午,她便直不起腰,只能勉强侧着身子慢慢挪动,而坐下来时又常伴有锥心的疼痛。一向喜欢外出游玩或逛街的母亲因此不再愿意出门,最多在楼下一百米的范围内强忍着走一会儿或晒晒太阳。

术前的检查从入院的第一天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第二天便开始输液和打针提升血小板。

母亲的血小板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大问题,几十年来一直处于超低状态,不到常人的三分之一,只有两万多,而正常手术必须要达到九万多。如此低的血小板能否顺利手术,对此我忧心忡忡。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她曾因为拔了一颗牙而连续出血一周,给了我们极大的惊吓。

提升血小板和全面检查同步进行着。血液、心脏、内脏、骨科方面全部到位。片子拍了一大包,正面侧面横切面应有尽有。医生们极其负责,极其认真,能考虑的无一遗漏。

入院的第三天,所有数据都一一摆放在了专家和主治医生们的面前,供他们做最后的分析和确定手术方案。唯一没有反应和变化的是血小板,依然处于低位,在人工干预治疗了三天后没有明显上升,仍在原地徘徊。

入院第五天的傍晚,我被院方找去谈话,代表家属在手术协议上签字。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景,听着主治医生耐心地谈论着手术方案和母亲情况的特殊,以及突发情况下他们将采取的一个个措施,内心紧张又压抑,希望一切假设都是多此一举,都是庸人自扰,希望手术如医生所描述的那样,三个小时就圆满结束。

那一晚很漫长。我辗转着等待天亮,甚至在盼望着手术早点开始。

当我迎着晨曦坐早晨第一班公交车赶到医院病房时,母亲已换好病人服,准备进手术室了。我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大声安慰道:不要怕,睡一觉就好了!几分钟后,大弟媳赶到,她换上隔离服,进去为母亲鼓劲,却发现麻药已起作用,母亲安静地睡着了。

(二)

傍晚六点半左右,ICU病床上,母亲神志模糊地张着无神的双眼到处张望着;病床边,我穿着一身隔离服戴着口罩轻轻地叫唤她。听到我的叫唤声,母亲能嗯嗯地答应,但明显神志恍惚,还没有完全从麻醉中清醒过来。

床头摆放着的各种机器发出阵阵咔哒声,让人听了心头阵阵发怵。从头武装到脚的医生护士们更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母亲平躺在那里,身上插了四根管子,手臂上输着血,显得很瘦弱,无奈又无助。

医生告诉我们午夜12点前是最危险的阶段,然后是一天、两天、三天,顺利度过三天后一般就没有大碍了。

那一晚,我大弟弟和大弟媳一夜守在病房里,他们让我回去休息一下。我人在家里,心却还在医院,又是一夜辗转,脑子没法安静下来,白天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一直在脑海里不停闪现。

母亲进手术室是早晨8点多,因为心情紧张脸微微泛红,血压也有些高。医生说正常情况这个手术需三个多小时,也就意味着最迟12点多应该能顺利出来。

我和大弟媳在病房里等待着手术的消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其实两人都心不在焉。

11点多,手术室里传来消息,手术在顺利进行中。

12点一直到下午1点,没有更多的消息过来,我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下午两点,实在坐不住了,我开始四处发信息打探情况。

随即得到的信息是:手术基本结束,有渗血,在输7因子止血。

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不仅血小板超低,而且血凝功能很差,手术前评估的风险主要就在血小板能否提升到手术需要的高度、手术过程中能否正常凝血。现在刀口在不停渗血,需要用上核武器——7因子了。

我开始六神无主,在心里反复祈祷母亲平安。事后我从医生嘴里得知,一共注射了八支7因子才基本止住不断渗出的血,天哪,真险!

下午三点多,消息传来,刀口的血基本止住,再观察一下,稳定的话就可以关伤口了。至此,那个被打开了六个多小时的刀口终于安全缝合上了。

下午四点半,医生们在商量接下来的用药。

下午六点半,我终于获准进去看望母亲。身上插了好几根管子、躺在ICU病床上的母亲,经历了一天的手术已无缚鸡之力,无法自主,任凭一组机器在机械地检测着她的各项生命体征。

(三)

在ICU的第一个晚上是最不堪的。

脖子上的深静脉口子仍在不停地渗血,纱布一层层染红,一层层换掉,最后连右侧衣服上都满是鲜血。其中的一位男护士急中生智,提出为母亲缝两针,母亲随即答应,其实她已毫无办法,除了配合还能怎样,她甚至都感觉不到缝针的疼痛,只希望血能很快止住。缝好针,这位护士用米做了个小沙袋压在出血口,这一招还真管用,到了黎明时分,血真被止住了,等我清晨赶来探望时,母亲已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

我看着这位90后敦厚朴实的男护士,心里很是感激。感激他小小年纪能对病人这样体恤,感激他能机智地帮助病人减轻痛苦。

在ICU的日子一定是令人烦躁和恐惧的。母亲似乎一刻也不想让我离开,总是不时地问护士“我女儿在哪?”由于在不停的输血和挂水,母亲的精神和胃口还可以,每顿能吃到平时的一半多。但尿频的出现让她极其烦躁,躺在床上小便,常常无法自主排空,就出现了五分钟十分钟就要小便,自己很苦恼,护士也很无奈。

刚到ICU的头两天,母亲说她晚上无法入睡,服用一定量的安定入睡后,却连着做恶梦和一阵阵盗汗。早晨,母亲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常常是描述她可怕的梦境,也许是手术带给她的恐惧在潜意识里留下了阴影,现在正借助于梦境释放呢。每次听着她的描述,我都会说那都是梦,都过去了。

到ICU三天后,母亲开始为大便的事担心。每顿饭正常地吃着,可就是没有大便。护士和我不时为她揉肚子,帮助肠胃蠕动,可仍不见动静。到了第五天的傍晚,母亲为此变得非常烦躁和着急。腹部硬邦邦的,心里很想大便,可就是没有办法解下来。

眼看着天渐渐暗下来,医生们已陆续下班,白班的护士也去交班准备回家了,我开始犯愁。母亲已五天没有大便,如果还不解决这个问题,晚上怎么办,接下来又怎么办。站在母亲的床边,我突然有了主意。

“我用手帮你抠吧,”我对母亲说。

“好的,”母亲立刻回应。

我旋即在护士的推车上找来一副手套,让母亲侧身躺着,然后用手一点点地把积郁在肛门口的宿便往外抠。也许天数太多了,抠出来的就像一个个圆形小石子,紧紧挤压在一起,很难把它们剥离开来。我使劲用手指抠着松动着,同时吩咐母亲配合使劲,效果仍不明显,只能再使用开塞露,接着再用手抠,就这么一块一块地扒,最后不知不觉竟扒出了一堆,堵塞的口子畅通后,随后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看着母亲如释重负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了不起,关键的时候居然能急中生智。这时中班的护士回来了,我直起身子,才发现自己已浑身是汗。

那天从医院回家的途中,我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愉快。

(四)

母亲在ICU呆了六天六夜后转入了骨科病房。这是一个质的飞跃,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将进入康复阶段,会一天比一天轻松,一天比一天好转。母亲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渴望着每天能体会到病痛正渐渐远去。她严格按照医嘱,每天上下午在床上按时做腿部的康复训练,不敢丝毫懈怠。

医院里请的护工阿姨减轻了我许多的压力。她24小时守在床边,照顾母亲的吃喝拉撒,包括每天的擦洗,全由她负责。我则腾出部分精力考虑一日三餐吃什么,家中要烧什么菜带过来等。

每天早晨五点半左右起身后,我带上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东西,坐第一班公交去医院,基本在医生上班前,大约7点一刻左右能出现在母亲的床边。晚上,等母亲吃好晚饭,擦身后准备休息时离开。一路公交回到小区,先去看望一下父亲,交流情况后再回家。虽然每天到家很晚,要近八点钟,但内心已不再焦虑和煎熬,因为母亲正渐渐好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很疲惫,离开医院后就径直回家了。当我端起饭碗正准备吃时,突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里,父亲叫着我的名字,告诉我他迷路了,找不到我家了,说他在小区的网球场附近,让我立刻去找他。我听了心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的生疼,我的父亲居然在小区里迷路了。

我夺门而出,迅速来到楼下,一路小跑,同时给父亲打电话,可就是没人接。来到网球场附近,夜色中,我远远看到父亲正站在一幢房子的走道口朝里张望,他脚边的地上放着一只带盖的瓷碗。边上几位小区的保安告诉我,他迷路了,眼睛也不好使,还是他们帮忙用他的手机拨通了我的电话。

父亲告诉我,他做了母亲最喜欢吃的营养粥,特意送过来,让我第二天一定带去医院,他还埋怨说我家楼下的样子怎么变了,变得他认不出了。端着父亲亲手做的营养粥,看着父亲迷路后着急的样子,我大声答应他明天一定把粥带去医院。父亲在我的陪同下很快顺利地回到了家,满足而开心,我的内心却无法平静,失落而惆怅,这就是我们当年能干利索的父亲吗?

母亲体力精力在慢慢恢复,能和父亲通电话了。听母亲说,父亲在她住院期间,有时一人在家非常孤独,就到小区对面的邻里中心去闲逛来打发时间。于是,我开始反复叮嘱父亲一个人时要少外出,注意安全,父亲又成了我的牵挂。

母亲手术十多天后,在护工的帮助下,拄着支撑椅能下床慢慢走路了。周末我就接上父亲打的去病房陪伴母亲,这样便不用两头牵挂了。父亲听到这个安排特别高兴,好像要出门旅游一样,穿得干干净净的,还总说他能代替我照顾母亲。看着两位老人开心闲聊的情景,让人高兴又有点辛酸,一路走来,怎么走着走着爸妈就到了暮年?

(五)

母亲住院26天后顺利出院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睡到了自己松软的床上。她告诉我,回家后睡得特别塌实。

母亲很幸运,大弟弟为她住院开刀请了最好的骨科和血液科专家,并全程关注着进展。最危险的时候,他们夫妇俩守在医院里等候消息。百忙中,晚上经常赶过来看望她,实在没时间时就电话询问情况;母亲很幸运,小弟弟和小弟媳虽远在国外,却时刻惦记着她。手术那几天,小弟媳天天电话里询问她的情况,时刻关心着,每到周末就分别给两位老人打电话,让他们宽心;母亲很幸运,她有个女儿,能为她跑前跑后,需要的时候陪在左右;母亲很幸运,她还有那么多关心她的第二代和给她慰藉的第三代。

窗外,四月喧闹的花市已经落幕,美丽的五月已悄然到来。翠绿和深红成了自然的主色调,清新悦目,一切竟是那么地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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