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我当年在部队当兵时经历的一件事,那年冬天,我们部队野营拉练来到了中国北方一个叫二道河的小村子,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连公路都不通,我们是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一整天才到达的。
那时候的部队装备差,不像现在有野营帐篷等装备,我们野营路上不论走到哪儿都是住在老百姓家里,这是当年“老八路”的光荣传统,军民一家亲嘛,我们也都习惯了。
二道河的村支书热情地张罗着给我们号房子,我们班分配的住房是一户人家前院的一间土房,这里好像是好久没有人住了,屋里乱七八糟,到处是尘土,最要命的是屋里特别的冷,窗户纸是破的,破木门下面的缝隙也特别大,冷风呼呼地往里刮,屋里的温度和屋外的温度基本差不多。
好在我们这些当兵的对这样的环境也习以为常了,头两天住的那个村里也是四面漏风,晚上睡觉前搭在绳子上的湿毛巾,第二天早晨都硬挺挺地冻在绳子上拿不下来,足以证明屋里的温度是在零度以下。我们睡觉的时候,为了御寒,把脱下的棉衣棉裤都盖在被子上,上面再盖上军大衣,脑袋冷,就戴着棉帽子睡,还有的战友把脑袋缩进被子里,为的是靠嘴里呼出的一点可怜的热气来温暖自己的凉被窝,这一招我学不了,因为长时间没机会洗澡,被窝里的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
班长分配任务,我们一起动手改造居住环境,用旧报纸糊窗户,用破麻袋堵住门缝,把土炕上和地下的脏东西都清理干净,打开背包把被子叠成豆腐块,把毛巾整整齐齐挂成一条线,把茶缸子摆成一条线,解放军战士嘛,条件再艰苦,精神面貌也不能差。
大家正忙着,门开了,一位大爷抱着一捆柴禾走了进来,进屋后谁也不看,也不打招呼,径直走到灶台边,把柴禾扔在地上,往铁锅里舀了几瓢水,然后掏出火柴,准备点火。
班长迎了上去,客气地打招呼:“大爷,您就是这家的房东吧?我们来给您添麻烦了!”
大爷摆着手说:“不麻烦,不麻烦!”说着划火柴开始生火。
班长赶忙拦住他说:“不用了,大爷,我们不冷。”
大爷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咋不冷呢?冷!”说着他拿起一把点燃的柴禾塞进灶坑,一股青烟从灶坑里飘出,屋子里顿时有了一丝暖意。
班长蹲到大爷身边,拉住他的胳膊诚恳地说:“我们知道你们这柴禾紧张,别生火了,我们当兵的都冻惯了。”
大爷低头拨弄着灶坑里的火,头也不抬地说:“不是专门给你们烧,后院俺老娘要用些热水呢。”
他既然这么说,我们也不好再拦着了。
接下来便是沉默,只能听见外边“白毛风”呼呼地刮着,尽管我们采取了一些措施,但寒风依然顺着门缝猖狂地钻进屋来,发出嘶嘶的响声。
灶里的火燃起来了,屋里渐渐地暖合起来,我们心里都很高兴,就围拢过来一边烤火一边和大爷聊天:
“大爷,您今年多大了?”
“四十五。”
我们几个都愣住了,看面相那么沧桑,以为他有六十多了呢,原来才四十五,山里生活条件差,人就显老啊,看来叫大爷有点不合适了,于是我们及时调整了称呼:“大叔,您贵姓啊?”
“俺姓张,俺们这村里人都姓张。”说着他用嘴朝墙上努了努,我们看到那熏黑了的土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奖状,上面写着:奖给学大寨积极分子张富贵。
“哦,您叫张富贵。”
大叔苦笑了一下说:“富贵啥呀,你看俺这日子过的。俺们家哥四个,俺排行老二,村里人都叫俺张老二。”
我因为平时喜欢写个小说啥的,就想借机会多了解一下山村农民的生活,于是我问:“大叔您结婚了吗?”
张老二叹了口气答道:“结婚?唉,不成亲,不成亲,一个人清静呢。”
我挺奇怪:“为啥不结婚啊?”
张老二摇摇头说:“娶不起!这里说个媳妇要一千八,就这,人家还不一定把闺女给你呢,俺们这穷啊,村里的女孩家都嫁到山外边去了,外边的女人不愿意进山里来,所以这村里打光棍的多了,不光是俺们一家。”
我问:“不结婚,怎么传宗接代啊?老了谁养活你们啊?”
张老二脸上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他顿了一下说:“俺们哥四个凑钱,让老三娶上媳妇了!”
“为啥是老三呢?”我问。
张老二说:“老三跟你们一样,也在外边当过几年兵,见过世面,复员回来后在村里当了民兵连长,有出息!俺们哥几个一合计,家里这点钱就全尽着他吧,唉,家里总算是有个传宗接代的人,这就行了!”
兄弟四个凑钱让其中一个结婚传宗接代,这是多么悲凉的情景啊!看着张老二那因劳累略显罗锅的后背,我心里很难过,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班长见冷场了,就接着问:“大叔,你们这干一天活儿能挣多少钱啊?”
“八分。”张老二伸出手做了一个八字。
我脱口而出:“八分钱?那哪能养的活人啊?”
张老二憨厚的笑笑说:“够呢,山里人也没啥花钱的地方。”
正说着,开饭的号声响了,不一会小刘把饭打了回来。我们给张老二盛了一碗米饭,上面盖了一些豆腐熬白菜,请他一起吃,他使劲的摇着手说:“不吃,不吃,吃过饭咧。”
嘴上这么说,但我看到他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碗里的米饭看,于是我就把饭碗塞到他的手里,他总算是接了过去,小口地吃了起来,但没吃几口他就端着碗出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碗已经空了。他放下碗,继续蹲在灶前烧火。
我们问他怎么快就吃完了?要不要再吃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端到后院给老娘吃了,还有小侄子,娃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米饭呢,让他尝尝。”
我们几个听了都愣了,端着碗却吃不下去。
锅里的水烧开了,呼呼地冒着热气。张老二把我们被大雪浸湿了的大头鞋在灶前摆成一排烤着,心疼的说:“你们当兵也苦啊,这么冷的天还要跑出来训练。”
他或许感觉到了我们情绪上的变化,笑了笑说:“娃儿没吃过米饭算啥咧,国家这么大,南方北方不一样,没吃过的东西多了去了,俺们这有的东西你们也没吃过呢。哦,对了,听俺家老三说,过两天村里要请你们吃莜麦卷呢。”
一听说有好吃的,小刘兴奋地问:“莜麦卷是啥玩意?没吃过,好吃不?为啥要请我们吃莜麦卷?”
张老二说:“俺家老三是村干部,这大半年一直带着社员们挖水渠呢,把大清河的水引进来,等通了水,明年收成就能好得多,俺们的日子也有盼头了。工地上人手一直不够,听说你们这些当兵的要帮我们挖三天渠,社员们高兴啊,合计着,一定请你们吃顿莜麦卷!”
小刘还是不依不饶地问:“你还没告诉我们,莜麦卷到底是个啥玩意啊?”
张老二笑呵呵说:“吃了你就知道了,是俺们过年才吃的东西。”
他一边说话一年收拾好灶前的柴禾,揭开了锅盖,小屋里顿时飘满了热腾腾的水蒸气。他直起腰来憨厚地笑笑说:“水开了,你们喝吧,再烫烫脚,睡着舒服,这天冷啊。”
班长问:“哎,您不是说是后院您老娘用热水吗?”
张老二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班长看着剩下的半盆米饭,对小刘说:“你把这些饭也送到后院去吧。”
小刘利索地拎起饭盆往外走,班长在他身后追了一句:“以后每天打饭都多打一点,先送到后院,然后咱们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