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要从那次课讲起。
那天我心情不是太好,一大堆紧要的或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像狗皮膏药似的粘在我身上,我没心情想别的,陀螺一般地转着,做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
觉得自己真是……麻木,麻木又疲惫。
嗯……我不知道,不太清楚,但就是这样。
我把脚踏车蹬的飞快,闯进了教室。
这是这门课的最后一讲,之后的轻松和结课作业接踵而至,我松了半口气又憋了半口气。
教室的轰鸣声传来,这是一种普遍而独有的声音,就是你在一个应该安静的地方听到的人声的低沉的轰鸣,嗡嗡不绝,却被无意识的忽略,嘈杂又安静,真是……奇怪的感觉。
我放下这种感觉,拿出课本和笔。课程一如既往,我已经记不清了,没有什么值得被记住的,我只记住了我的结课作业。
石头人。
一个被遗忘了很久的词。如今它再次被提起,复杂又莫名的情绪像是一股流水一样,缓缓划过我心头,又忽然消失。我按下心底的悸动。
这个词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因为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不,其实并不算,因为我没有陪他们走到最后,而且,做石头人的日子太短,短到记不起来,短到我并不算一个真正的石头人。
我不是,但我知道有人是。
他们的人数不是很多,但比起现在而言,那时可以算是石头人的黄金时期。最起码,他们当时并不是那么的被排斥,要是你比较幸运或是比较不幸,还能在路上遇到两三个石头人,癫狂的,神秘的,但大多都是普通的,不起眼的,没有他们随身带着的瓶子和身上的石头,你根本无法从人群中认出他们来。
我慢慢地走在图书馆一排一排的书架间,指尖轻轻掠过书脊,过往的回忆涌现,它们在角落里已经很久没有被想起,现在,它们都因为一个小小的作业课题被唤醒,扰乱我的心绪,这种感觉并不太好。
“石头人把石头视为一种具有灵性的生命体,在他们的意识中,石头被赋予了人类所不具备的庄重,坚韧,朴素以及通透与灵气,它们会生长,会对外界有感知,并会通过灵气影响周围的事物。”图书馆里的记载显得很客观,让我与过去的记忆隔了层什么,使我暂时忘记了那些纷扰的感觉。
然而只是暂时。我当年也这么以为。那时的我还很小,分不清道不明,凭着感觉和心情做事。当时的石头人虽然也不是很多,但那些偏僻的小巷和院落里,也流传着他们的故事传说。当然有人对此嗤鼻:“这算什么石头人,这石头还真能长?还比人厉害了?你就说说你是信佛还是信石头……”“我只信馒头。”大家一愣,“佛和石头能添饱肚子?”周围的人轰的一笑,“可不是嘛,还搞得这么正式,都成信教的了……”“不过就是年轻人热闹热闹嘛,哪个年头还能没这事儿……”“少见多怪咯……”“来来来,凑一桌?”……
然而这些事都与我无关,对那时的我而言,唯一重要的的事就是我的感觉和心情。石头人的守护和信仰让我兴奋,那种神秘组织的感觉令我很是着迷。尽管我并不怎么了解石头人的信仰理念,甚至不相信石头真的有生命会生长还会有感觉,但这像是童话传说一样的,真是又好玩又美妙。
是的,当时的我只知道好玩和美妙。现在我回想起来,才觉得做一个石头人有多么艰难苦涩。
“石头人以石头为信仰,也以石头为他们的护身符或身份象征。他们会从专门负责采集与运送石头的石头采集员那里收购大量的石头,筛选其中最具有灵性的,并称其为‘中选者’。当然,筛选并非那么顺利,这是一件细致缜密,具有很大难度的工作,有些石头人拥有这方面的天赋,他们会作为专门的职业顾问,负责指导其他石头人筛选。但大多石头人都只负责饲养,这是他们产业链中最为庞大,人数最多的一部分,他们需要通过饲养延续石头的寿命,并和它们进行沟通。饲养最关键的在于水……”
当然,这我怎么能不知道,水在饲养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我好歹还算是半个石头人吧,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欺欺人。水必须来自于干净的自然淡水,像是河水,泉水之类的,瓶子也必须保持干净无污,不过不必担心周围没有适合的水,因为会有专门的石头人负责运送水源至各地,至于价格当然得另说。那些石头专家们会走访何处,鉴定最适合饲养的水源,那也是价格最高的水,也会有很多石头人一哄而上,大肆购买,至于我,一个半吊子的石头人,一个没有多少零花钱的小孩,就暂时拿自来水充数。石头需要每天换水一到两次,放在阳光最充足的地方,玻璃瓶中的水轻轻荡漾,石头缄默无声,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化作彩色的星辰。
幻想着它们在阳光下不断生长,微乎其微,但毕竟在生长。很美妙,好玩又美妙。
当然事实上我是不信的,所以我才会觉得好玩和美妙。但真正的石头人并不这么觉得,他们汲汲于向人们证明石头也会生长,他们中的某些人走访各地,查询各种资料,在实验室里做各种莫名其妙的实验,力图让人们相信石头具备生命体征,并为资金不足而烦恼不已。其中的完美主义者不惜钱财高价收购水源和石头,甚至亲身冒险在废弃的矿洞里找寻被别人遗忘的,嫌弃的,没有任何经济和收藏价值的石头。
就像宗教一样,最虔诚的信徒总是很狂热,而且对那些不信教的人来说,这些信徒又愚蠢又烦人,于是总会有那么一批不信教者,同样狂热地,虔诚地反对石头人,他们同样走访各地,查询各种资料,在实验室做各种莫名其妙的实验,力图让人们相信石头并不具备生命体征。石头人和这些反对者每天都吵得不可开交,互发帖子,互相争论,互相对骂,热闹得像是相爱相杀的哥俩儿。
相比于那些肮脏的无意义的字眼,剩余的理论证明其实少的可怜,但我觉得这些少的可怜的证明其实还都挺有道理的,毕竟我只是个小孩子,专业名词和看似科学的理论总是让人信服的,但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享受那种好玩又美妙的感觉而已,我只是在养石头,至于石头活不活着与我无关。
所以我活的很轻松,没有什么忧愁,要说真有的话,也就是被家长骂了,作业做不完了之类的,童年真是让人羡慕啊。
我看着资料上的文字摇摇头,“真是年少不知愁。”我在心里感慨了一句,然后又摇摇头,我现在不也这样吗?也不过是担心别人的冷眼和做不完的作业罢了,我又有什么愁呢?想到这里我有些怔怔,然而毕竟和童年还是不一样了,至于那里不一样,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收敛起思绪。
我想起后来的事。是因为一则新闻,新闻里的那个人我认识,一个干瘪的老头,又瘦又小,半秃着头发,眼里闪着精光,精力充沛得让所有年轻人无地自容。第一次见他是在一家人出去旅游时路过的一个小广场,他被很多人团团围住,在车鸣声和人们嘈杂的沸腾声里,扯着嗓子,激情四射地发表演讲,浓重的口音,叽里呱啦的语调,还有他因用力高喊而发红的面色让这一切显得很滑稽,但是我却笑不出来。他在费力地解释他新研究的理论,向人们证明石头有生命。人群中有不少他的信徒,他们身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石头挂饰,像周围的人展示包里的盛满石头和水的玻璃瓶,同样兴奋狂热得满面通红。然而大多数人都只是在看热闹,嗤笑两下,匆匆走开。“又不知道在干啥呢。”“整出些什么玩意儿,吵死了。”“谁知道呢……唉唉,你买的什么菜?”“没啥,就平常那些,懒得学新菜了,你打算做啥啊……”
我突然有些怜悯他,觉得他真是孤单得可怜。
然而这事也被我渐渐忘了。等我再次想起来,只剩下他憔悴无助的样子了。
他带着一队人,大约有十几个人的样子,深入了一座废弃很久的矿洞,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坍塌或是饥饿,总之当消防员找到他们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背靠着岩壁,头发蓬乱,眼神涣散,瘦成了一副竹竿,让人胆战心惊。十几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存活了下来。
他仿佛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显得异常憔悴,再也没能胖起来,没有人能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东西。
这是一个意外。但是死者的家属不这么认为。他们疯了一样地发帖子骂他,用悲惨的经历赚足了眼泪和同情,于是网络上要求他负责的呼声越来越高。不久人们就扒出了他石头人的身份,作为石头人的专家之一,他让石头人背上了骂名,反对者一天一天在增长,反对贴的点赞也越来越多。
“荒谬之至!”那些站在顶端的科学家们毫不留情的评价道,他们不屑于理会这种和科学完全脱离的东西。也有一部分不那么知名的学者用严谨的推论否定了石头人的所有努力,而大多数人都骂个不停。
这件事传过一段时间后,渐渐悄无声息了。再大的事都会随时间被遗忘,更何况石头人那么少,大多还不为人知,这事就像大西洋里的一阵小风,能掀起多大的浪来?
我也不久把这事忘了。
再次偶然想到石头人的时候,我瓶子里的水已经干掉很久了,瓶上显现出五彩的水渍,石头仍然缄默无声。石头人的消息几乎听不到了,他们已经被人们遗忘了,仿佛一瞬间消失了一样,院子里的说笑与热闹仍然不断。
没有人再想起他们,包括我。
直到很多年后,我搬了家,换了新学校,和过往失去了联系,我仍然在为家长的冷眼和做不完的作业发愁。
那天下午很冷,光线有些暗淡,我一个人在街上溜达,缩着脖子背着包,思绪飘得很远。
我再次看到了石头人。他把自己蜷缩在厚厚的黑色风衣里,凌乱的头发显得他无精打采,不修边幅,他的灰色的不起眼的石头挂在风衣领口的红绳上,每一颗扣子都由各色石头做成,手提包里的东西如玻璃瓶的碰撞。
他发觉我在看他。他有些畏缩地看过来,见我盯着他的手提包。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挣扎,然后他走过来,拿出一瓶石头。
石头人啊,果然。我想到。
他仿佛看到了我了然的眼神。
“来一瓶吧,”他的声音和我想像的一样沙哑疲惫,“会长大的。”
我愣了愣,什么时候起,石头人都开始推销起饲养的石头了?
我看到他眼底的渴求。
“啊,实在对不起,我没带钱。”我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啊。”
我转身离开,觉得自己走的有些狼狈,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我不知道为什么。过往的回忆涌上来,让我无所适从,我有些怜悯,又有些挣扎,我不知道我还算不算一个养过石头的半吊子的石头人,我想我不算吧。
原来这么久了,在我以为石头人不复存在的时候,居然还有人在相信那个传说,甚至还在为此奔走。我又想了想,我究竟信不信这个传说呢?我发现我是不信的,就算是在养石头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没有信过。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他们,说他们荒谬?赞叹他们的执着?我都不能说。我只是觉得心中五味杂陈,酸涩难受。
我坐在图书馆的椅子上,看这手中唯一两本记载了石头人的资料,五味杂陈,酸涩难受。
这里或许不再有石头人,这里或许不只有石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