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神爱世人，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谎言。 ——题记

1

我变成了一棵树，长在牛草山顶上。周围是大片的草甸，整座山只有我一棵树。我的朋友王小乐不见了，我最爱的苏小雅也不见了。我觉得很孤独，朝露像眼泪一样不由自主的顺着叶子边缘滑落下来。

太阳刚刚从东边升起，它斜着眼向我投射来第一缕阳光。我一点都不觉得温暖，反而感觉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尽管我知道是为什么，但我从来没想过会变成一棵树，而且是整座山上唯一的一棵树。这多少有点让我惊诧莫名。

今天是2016年8月24日，是个特别的日子。从今天凌晨起，所有的人都会退化，回到他（她）当初的模样。没有人知道自己当初是什么样子，但是从今天开始，他们就都知道了。实际上，应该说，他们在今天之前就知道自己会退回到最初的样子，但至于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这样说起来，其实很拗口。

自从几年前，科学家和神学家共同研究发现，其实，2012年12月21日并不是真的世界末日。真正的世界末日是2016年8月24日，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日子。他们发现，到了这一天，所有人都会退化回到原来的样子。

消息一经发出，全世界震动。所有的电视、网络、报纸媒体都在讨论这件事。大家都将信将疑，认为这不过又是某个神棍搞出来的骗人的新闻而已。久而久之，大家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压根不当回事，酒照喝，爱照做，该干嘛还干嘛。

只有我相信这一切一定会发生。

我问最好的朋友王小乐，如果我们都回到当初的模样，你觉得你会是什么？

我想当一只牛。你看，这草长得多肥美，吃都吃不完。王小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龇牙咧嘴的说道。

我问最爱的苏小雅，如果我们都回到当初的模样，你觉得你会是什么？

我想当一棵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苏小雅依靠在我的肩旁，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我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当一棵草。你要是当一棵草，还不让王小乐这头牛给糟蹋了。

狗日的王小乐，听到苏小雅要当一棵草，笑的前仰后合，笑的在草地上打滚。嘴里嚷着，好好好，你当草，我当牛，我要吃你，苏小雅。

我捡起一截烂树枝，猛的扔过去，打在王小乐的身上。狗日的，还想吃我的草，门都没有。苏小雅问我，那你说我变成什么好呢？

我想了想，觉得苏小雅还是当一棵草比较好。于是，我对她说，你还是当一棵草吧。我当牛，我吃你。狗日的王小乐要是敢吃你，我就跟他干架。

可是等我们都退化了，就再也认不出彼此了。到时候，你还能找到我吗？苏小雅幽怨的望着我。

我将她一把搂过来，傻瓜，我这么聪明，肯定会把你找出来的。

2016年8月24日。我变成了一棵树，没有成为一头牛。我悲痛欲绝，我的苏小雅，我要怎么才能吃到你呢?

2

一只蚂蚁爬过来，从我的身边经过。我一眼就看穿了它，是我们村的长跑名将赵跛子。赵跛子以前腿没坏，还不是个跛子。他走起路来飞快，别人走一里地的功夫他能走出去三里地。如果是跑起来，那就更快了，像一个子弹一样，射出去，倏忽一下就不见了。当年，省体委听说我们村有个人跑得快，准备过来考察。赵跛子他爸提前知道了消息，死活不同意。说跑步能有啥出息，不如老老实实在家种庄稼，还有口饭吃。在考察组来的前一天夜里，赵跛子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声。第二天，考察组一来，赵跛子他爸说赵跛子昨天晚上睡觉从床上摔下来，腿断了，不能跑了，领导们请回吧。

从此，赵跛子就成了赵跛子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别人走一里地，他只能走半里地。每天拖着一只腿，在村里闲来晃去，终日无所事事。

我问他，赵跛子，你可看见苏小雅？

蚂蚁斜了我一眼，赵跛子是谁？苏小雅是谁？你又是谁？

我有点疑惑。你不记得你是谁了？你就是赵跛子呀。我是树。苏小雅是我女朋友，你家前屋的，记不记得。

蚂蚁艰难的抬起头，眼神浑浊的对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赵跛子，我是蚂蚁。谁不知道你是树，你就长在这儿。这么大一棵树。方圆十几里也就你一棵树。

我急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村头杨树家的小树呀。小时候我们一起把你家房子点着了，被你爸毒打了一顿。你真不记得了？

哦，真的吗？我不记得了。我想你是认错了，我是只蚂蚁，我不是什么赵跛子。你看我这么多条腿，都是好的，没有一条腿是跛的。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刚刚在西边发现一条毛毛虫，我得赶紧回去报告蚁后。等下迟了就会被别的蚂蚁捷足先登了。

蚂蚁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我喊了几声赵跛子，它都没搭理我，径直朝东边去了。

3

正在我怀疑是不是他脑子出了问题的时候，飞过来一只蝴蝶。这不是张三寡妇么。要说我们村最近几年有什么大新闻。那张三娶媳妇可以说是顶大的一个了。张三媳妇叫林凤娇，人如其名，长得娇滴滴的，像一朵盛开的美人蕉，白白净净。头发是金黄的，大眼睛高鼻梁，嘴上抹了浓浓的口红。刚来的时候，穿了一身大红色镶边蕾丝连衣裙，修长匀称的身材在裙子里若隐若现。关键林凤娇还是个外国人，山里人哪见过这个，一下子全傻了。刚进村那会儿，从村头到村尾，下巴掉了一地。

张三是我们村出去闯荡江湖最早的一个人，也是混的最好发了大财的那一个人。要不然，怎么能娶这么个漂亮的外国妞回来当老婆呢。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张三在外面做生意的时候，突然就死了。有人说他贩毒被仇家追杀，有人说搞有夫之妇被他男人杀了，还有更离奇的说是被外国漂亮老婆克死了。

这些谣传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张三媳妇也就是林凤娇再一次来到村里，谣言才终止。林凤娇说张三是为了救她才死的。她把张三的骨灰带回来，葬在父母身边，并且要为张三守孝三年。一开始，别人都不相信，谁能想到一个外国人能呆在一个小山村里，为死去的丈夫守孝。再说，外国也没这规矩呀。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林凤娇不仅在村里呆了三年，到现在，差不多应该快八年了。

八年的时间，抗战都结束了。而现在，林凤娇变成了一只蝴蝶。我认识她，是因为她经常请我爹去帮他干农活。当然，村里的男人都想去帮她干农活。而我爹的优势，就是会几句外语。那是我爹当兵的时候，在战场上学的。

蝴蝶落在我身上，不停的喘气，估计是飞累了。我喊她林姐姐，我是树。你记得我不？

蝴蝶疑惑的看着我，我知道你是树。方圆十几里，只有你一棵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你怎么叫我林姐姐，我是蝴蝶，我不是你的林姐姐。

我叹了一口气，难到你也不认识我了吗？我爹经常给你干农活，你还教我和苏小雅学英语呢。你不记得了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是一只蝴蝶，我怎么会教你英语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从东边来，找了好久才看到你这棵树。你让我歇一会，我还要去西边呢。

我心里暗想，可能她真的不认识我了。也许是退化的缘故，大家都不记得原来的自己了。可是我为什么会记得呢？我很疑惑。

我对蝴蝶说，你歇一会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蝴蝶说，好哇，我很喜欢听故事的。我听说有一个叫梁山伯的蝴蝶，他住在西边，很会讲故事，所以我想过去看看。

我把林凤娇和张三的故事告诉了她。她笑着说，这个林凤娇真够傻的。天快黑了，我要去找梁山伯了。谢谢你的故事，树。我以后还会来听你的故事的。

说完，蝴蝶飞走了，向着西边飞走了。我对她说，再见。

4

晚上的时候，整个牛草山安静极了，没有一丝风，天上也没有一点星光。我有点犯困，正准备眯一会的时候，突然前边草丛里跑出来一只鸭子。怎么会有一只鸭子呢，我很好奇，睁大了双眼，借着夜色望向鸭子。

这一看不要紧，吓我一大跳。这不是王小乐嘛。他不是要做一头牛，怎么会变成一只鸭子。鸭子显然没有认出我，它呱呱叫着对我说，好心的树先生，借我躲一躲吧。后面有一只黄鼠狼要吃我。

我说，那你赶紧上来吧，到我肩上来。可是，你怎么上来呢？

鸭子说，不怕，我会飞的。我是一只野鸭子。说完，它真的飞了上来。

这时候，一只黄鼠狼从草地里钻出来。它看着我说，喂，你看没看见一只鸭子跑过去。

我看着它，原来是我们村的村长。这个恶霸，在村里一手遮天，村里人都怕他。往年上面有扶贫补助，大半都被他给贪了去。村里人恨他恨得牙痒痒，但是又没有办法。谁让他舅舅是县公安局的局长呢。前几年，村里还有人上访，但是每次都被抓回来，一顿毒打，然后扔进学习班学习改造一年，再放出来。如果还上访，直接当精神病送到省里的精神病院，强制隔离吃药。苏小雅的爹，就因为上访，回来变成了二傻子。苏小雅为此哭了好长一段时间。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上访了。村长也就更加蛮横无理，做起了土皇帝来。我说黄鼠狼，你还认识我吗？

黄鼠狼一脸的凶相，龇牙咧嘴的说，你不是就是一棵树嘛，大老远就看见你了。

我说黄鼠狼，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黄鼠狼有点不耐烦。老子管你是谁，就问你有没有看见一只鸭子跑过去。

我说我看见了，刚才有只鸭子往北边去了。

黄鼠狼听见这话，头也不回就冲北边跑去。

我看着他跑去的方向，稍稍松了一口气。我笑着对鸭子说，黄鼠狼真的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叫它往哪里跑它就往哪里跑。

鸭子躲在我背后，不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嘎嘎直叫。

我说鸭子你小点声，别让黄鼠狼听见了再寻回来。我告诉鸭子，下午的时候，我看见北边有只大老虎，正在那边捕猎呢。

其实，还有一句话，我没告诉鸭子。那只大老虎，就是黄鼠狼村长的县公安局局长舅舅。

5

等到黄鼠狼走远了，鸭子从我背后飞下来。我说鸭子，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鸭子说，我认识你，你是树。方圆十几里，就你一棵树。我就是冲你来的。

我说，不是，我不是树。不对，我是树，我以前就叫树，但以前不是一棵树。

鸭子被我绕晕了。它说，你就是一棵树。这么大一棵树，怎么还讲瞎话，是不是老糊涂了。

我听着鸭子的话，哭笑不得。我说，你还记得你叫王小乐吗？

鸭子说，我不叫王小乐，我叫鸭子。我会飞的。鸭子说他会飞的时候，特意升高了语调，显得很神气。这一点，我觉得倒是很像王小乐。

我说，鸭子，你看见苏小雅没有，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鸭子说，她是谁，我不认识，没看见她。

我的苏小雅，你到底在哪儿，变成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你。我有点伤心，便不再说话了。

鸭子看着我沉默不语，也没有再说话。我们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起风了，凉风习习，把我的叶子吹的哗哗作响。这时候，鸭子开口了。对不起，树先生，我不知道苏小雅是谁，在哪里？我得走了。万一黄鼠狼返回来，我就完蛋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沿途帮你打听的。她叫苏小雅，对吧。树先生，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打听她的。最后，谢谢你，救了我。

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们是朋友。

鸭子又沉默了一会，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它抬起头，对我说，树先生，谢谢你把我当朋友，我会回来看你的。现在，我必须走了，你保重。再见。说完鸭子就一步不停的飞走了，往南边飞走了。

我对着鸭子的背影，轻轻的说了声，再见，王小乐。

6

我不记得，这是太阳第几次升起了。自从我变成一棵树，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整个牛草山只有我一棵树，我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我已经忘记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什么年月了。

这期间，蝴蝶来听我讲了很多的故事。她也把她和梁山伯的故事讲给我听。蚂蚁每天都从我的脚下经过。现在，我们是朋友了。鸭子经常会遇到危险，它总是跑到我的身边来躲避。但他也经常给我带来苏小雅的消息。尽管，没有一个消息是真的。

鸭子说，它曾听闻东之极有一个叫苏小雅的小鸟。于是，他飞过去找他。可是那只小鸟并不是真的苏小雅。它曾跑到极西之地，去见一个会看透前世今生的毛毛狗，帮我推算苏小雅的位置。在南之海，鸭子找遍了所有的鱼，没有苏小雅的身影。最近一次，它听说在北之空，有可能有苏小雅的信息。它又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除了这些朋友，我每天都看到不同的人，有一只臭甲虫，肚子很大。他原来是我们县的县长，我在电视里看见过他。一头牛，整天站在山脚下。她原来是我们的小学老师，曾无数次让我罚站。我的父亲，现在变成了一只长颈鹿，我有时间就喂他树叶。我的母亲，是一只百灵鸟，经常在枝头给我唱安眠曲。

我认识的人很多，可是没有人认识我。

在整个牛草山上，到处都是草，除了我这一棵树。可是，我没有发现，任何一棵草是苏小雅。也许，鸭子会从北边给我带来好消息。

我静静的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