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上,常姓是大姓,祖辈做些生意,手头些许阔绰,于是买了些土地,租给他人劳作,包了块池塘养些鱼虾。
后来因为土地改革,需要将所有土地收回国有,太公死活不肯,毕竟是靠祖辈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财产,一没偷二没抢,来得合情合理。
有些地痞流氓披上了军绿色大衣就称自己是执法者,每次过来征地无果之后都会将太公毒打一顿,太公年轻时也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才俊,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面对这些无赖却失了招数,最后一次他们甚至直接把太公带走关入大牢,太母慌了神,四下里托人打点,交了土地,散了家财这才终于把太公接了回来。
太公只在狱中待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浑身遍布伤痕,太母问他缘由,他只是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夜晚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
太公憔悴了很多。
后来原本属于常家的土地分给了村里的其余人,有一些曾经是太公的雇农,需向太公租地劳作生活,现在太公没有了地,他们成为了土地的主人,有时候见了太公还会出言讥讽几句。
曾经风光满面,现在落得人人喊打,常太公自问也未曾亏待过下面的雇农贫农,甚至时常接济他们,没想到不但不曾得句好话,反而各处都是落井下石。
常太公也分了些地,逐渐接受现实,想着好好过日子。从未做过农活儿,从小养尊处优的他被农具磨得双手满是老茧,农忙时太母也会帮忙,本是大家闺秀的她也过上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后面因为合作经营社成立,众人相处的时间长了,也就对这曾经的地主慢慢接受了,秋日里太阳已然炎热,刚刚忙碌完秋种却也没得偷闲,天没亮的时候常太公便被喊去挑河。
“豆子放了炮,玉茭上了吊,棉花戴了孝,谷子睡了觉,集体地里磨洋工,自留地里打冲锋,上地一条龙,干活一窝蜂,秋收一场空。”地里的一些人爱唱的这首民谣。可笑的是,当初唱着“有了土地分了房,翻身全靠共产党”的也是这群人。
常太公的儿子们也已经长大,挑起家中的大梁。
他们小时候虽然家境优越,却一直被教育要勤俭节约,与人为善,纵使经历了这些磨难常太公却仍然对他们严苛。
“家族没落不可免,最怕的是自身没落。”
“食不言,寝不语。”
很难想象家徒四壁的屋内,规矩是这般多。
一切都往平凡方向发展的时候,命运的跌宕起伏又展露出它难以猜测的一面。
一九六六年,青年学生组织的红卫兵下乡,扒出常太公曾是地主家庭的历史,太公又成了焦点。
红卫兵称常太公是封建资本主义残余,死性不改。将太公拉到高处批斗,喇叭里一遍遍讲述着太公曾经的“所作所为”,压榨剥削普通农民,自己坐享锦衣玉食,云云。俨然将常太公这位乡绅形容成黄世仁、周扒皮之徒。
台下人眼神闪烁,有些带着同情,有些带着愤怒,有些带着狐疑,可是随着一句亢奋激昂的“打到封建资本主义”,整场批判被推向高潮……
常太公再也受不了这种日子,身体上的伤痛倒也可以忍受,只是精神的摧残更让人崩溃,不多久便郁郁而终,正值壮年的年纪,却走得如此悄无声息,湮没在这长河里。
文革历经了十年,十年里多少条生命被愚昧与盲目剥夺。
后来文革平息,却无人平反。
再之后便是新的政策,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常家三个儿子分了家,太母跟着到了老大家中生活,本就不多的家产分至每户家中更是少得可怜,甚至瓷碗的碗底都被刻上了各自的名字:德和,德仁,德义。
常德和是老大,家中有六个女儿,两个儿子,岁数最大的与最小的都是男子,可谓圆满,家境虽然贫困,可是也幸亏子女早早懂事开始帮衬,大儿子勤劳肯干,女儿们也都是贤淑温柔,到了出嫁的年龄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常德和却不愿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说法,询问女儿们自己的意愿,有的选择品德谦逊的,有的选择帅气潇洒的,有的选择离家近的,总之尽是选择了自己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在乎彩礼多少,按照常德和的说法:“日子是他们过。”最穷困的女婿彩礼仅带来了两小袋米。
有人说常德和傻:“这么多女儿出嫁,怎的也没想着给儿子们凑着彩礼?”
常德和是个暴脾气:“这是要做什么?卖女儿的钱给儿子结婚用?真是昏了头!”
常德和虽然只有幼年读过书,可是思想却进步的很,那时候村上的人家都会送去学木工,瓦工,泥水工等,常德和却偏将大儿子常明海送去学车床,二儿子常明洋送去学修车。
学习了一年多,常明海自购了一台车床,那时候改革开放已经兴起,沿海城市各类民营企业遍地开花,制造业,永远离不开机械,他自学了机械设计以及机械制造,以初中毕业的学历学完这两门课程着实不容易,不过总算是有结果,他在公司黄页上发布的号码被人注意到,天南海北的两个人就通过寻呼机联系,后面觉着寻呼机属实不太方便,就忍痛买了一台手机,这台手机陪伴了他八年,生意不好也不差,算不得可以发家致富,却也逐渐改善生活。
那时候的人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价格谈妥,对方把需要的产品的功能以及模样等都确认过,常明海便开始加工,没有传真机,没有彩信,没有图片,只能通过电话沟通时候在纸上画的草图来做,产品做完之后通过大巴车托运给对方,常明海说他有个客户合作关系长达6年,期间一直没有见过面,后面他出差去拜访,却像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一般。
常明海只有一个孩子,说起这孩子的身世却也坎坷。
孩子不是他们的孩子,某天清晨开门就发现孩子出现在门口,襁褓里有个纸条,上面写着生辰八字,左手上套着一个银手镯。他们向整个村子里都询问过,没有人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只听说有一男一女抱着孩子在村子里走过,却没人认识。
有人劝他们把孩子给送走,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
常明海夫妻对看了一眼,彼此都了解了对方的想法。
“孩子留下来吧,毕竟也是个生命。”
他们去找过算命先生,五行缺火,取名叫常灿一,灿是灿烂的灿,一是一生的一,寓意就是能够灿烂一生。
刚好常明洋的千金也出生了,等到周岁的时候需要在族谱上留名,按照习俗在族谱上留名的时候需要做新的襁褓,有人问常灿一的用不用做,倘若说不做,也就表示常灿一没有在家谱上留名的资格。
村中有好事者说:“都没有血缘关系,自然不能做。”
亦有人争论。
后来太母出来,“两个都是我的孩子,要做一起做,不做两个便都不要做了。”
后来常灿一到了登户口的时候,工作人员问常明海要灿一的出生证明,常明海说没有,工作人员许是平常的工作太枯燥,顿时好奇心大涨,询问缘由后说:“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野种都敢要,也不怕以后没人给你送终。”
常明海差点当场发作,可是户口总是要登记的,补充证明,各种手续,由于不是通过正规方式领养,被罚款8000元,这笔钱算在90年代中可谓是一笔巨款。
常灿一长大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问母亲为什么当时要收养自己,母亲说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看到这么小一个孩子没人要了怪可怜的。灿一又问母亲为什么后来没有再生一个小宝宝,母亲说:“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有他一个就够了。”
后面再大一些才知道,那时候计划生育管得严,生的是女儿也就算了,交些罚款也便过去了,倘若生下来一个男孩儿,那村上的干部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家破人离。
常灿一出生半年便被抛弃是不幸的,可是遇到了常明海夫妇,他们对待灿一甚于对待自己,这是最大的幸运。
常灿一大学毕业之后便一直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就回去两三次,他看着日益苍老的父母,心中不愿见他们老去。
常明海常常与灿一说常家以前的风光,灿一笑着说:“那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差呀?”
常明海苦笑两声:“儿子啊,我们从那一贫如洗混到现在这样也尽力了,后面更好的生活就要靠你了呀。”
母亲在一旁:“其实我也不指望你能过多好,只要一辈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就够了。”
常灿一笑着说:“穷富都一样。”
“只要一家人都在。”他在心里想。
房间内头顶的灯光明亮,窗外蚊虫疯狂撞击玻璃,关了灯后,一切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