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同寓言,价值不在长短,而在内容。
都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六叔离世之前说的话,做的事,让我们对他很有看法。
我的奶奶是在几个儿子家轮流住的,也许是老人家想得多,怕自己成为负担,她不愿在一家住太久,到时间了就嚷着走。
去年九月,奶奶在五叔家住够了一个月,本来该去六叔家了,这时六娘突发脑溢血去世。怕奶奶伤心,也担心六叔过于悲痛,思想上调整不过来,没和他们商量,父母就把奶奶接到了郑州。期间奶奶多次要求回老家,父母百般挽留。奶奶在郑州住了六七个月,到了今年四月份,再次强烈要求回家。
因为这时五叔的身体不太好。没奈何,只好把奶奶送到六叔家住上几天,没想到六叔非常不情愿,大发脾气,说把奶奶送到他家“真烦人”。六叔这时找了新的女友,两个人正处在热恋中。
父母前脚刚到郑州,后脚电话就打来了,说奶奶回家的当天晚上,因上厕所时无人照看,摔了一跤。奶奶最终因此而去世,我们非常悲痛,心里有点怨六叔,觉得他照看不够用心。为奶奶办丧事时我想,六叔心里也许会有点愧疚吧?没想到他没事人似的,还到处给几位回来奔丧的伯伯叔叔看他女友的照片。
办丧事时,需要宰一只鸡供奉在灵前,我本家的一位叔叔,国强叔就对六叔说:“去回家抓一只鸡。”六叔张口就说:“我家的鸡抓不住。”国强叔就对我妈说:“去到前面小卫家抓一只,给他50元钱。”我妈去了,结果他家没人,国强叔就对六叔说:“你还得回去抓。”六叔很不高兴。我妈心想:“为自己亲娘办丧事,一只鸡都不愿意抓。”但她只是看了六叔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来了。
后来这件事六叔不知怎么添油加醋对女儿说的,结果是他的女儿恨上了我妈,结论是他父亲在这个家庭里没有发言权。
丧事办完后,大家在一起算花了多少钱。每家需要分摊四千元,六叔直接说:“我没钱。”二伯问他:“没钱还找媳妇?”六叔说:“她不要钱。”
然后又算亲戚朋友添了多少礼钱。他又说,这家的写错了,应该是他家的,那家的写错了,应该是他家的。小妹是记账的,因奶奶的事本来对他就不满。就说了他两句,六叔说小妹对他不尊重。两人磨了几句嘴。六叔说:“我不认你了,我死了也不让你哭我。”
六叔回家,不知是当天晚上还是第二天,觉得胸口疼的厉害,到医院一查,已是肺癌晚期。然后他的女儿就哭着说,是我妹妹和他吵架引发了他的癌症。
经过三个月的治疗。六叔于七月三十一日离世。我悲伤吗?我说不清,我的心情很复杂。
面对死亡,我常常想,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有多少欲望啊,金钱、名誉、地位、美女……似乎永远处于焦虑中,总想从这个世上攫取更多的东西,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可是,死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一个人留在世上的所有东西,被人久久追念的,不是他得到了什么,而是他付出了什么,曾经给予他人怎样的帮助和恩惠。生命是短暂的,然而生命如同寓言,它的价值不在长短,而在内容。
可世人只要有一口气,就争这要那,就放不下贪念。所以严监生临死时倔强地竖着两根手指,灯油里点着的两根灯草让他死不瞑目。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假如死后有知,会从棺材板里跳出来和人争论不休的。
我没有眼泪,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关键是怎么活着,死后掉再多的眼泪有什么用呢?可是,六叔入木(放进棺材中)的那一刻,我还是一下子哭了,我想一个人曾在这世上生活过,有着他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以后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了,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
我一下子想起了六叔的种种好处,想起他的笑,想起他总是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想起他想卖弄学问,却把“呕吐”说成“qu吐”,把“瀑布”念作“bao布”。想起他爱摆弄相机,在我小时候给我留下了几张黑白照片。想起他刻的木头小人儿,想起他做的家具都很精美,想起他盖起了村里的第一座楼房。
六叔其实是个有点艺术气质的,很能干的一个人。只是有点自私,做任何事总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他也很努力地活着,想过得比他人好,想要出人头地,没想到心强强不过命,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人世。
路祭的时候,村里人围着观看,谁哭得最厉害谁就和死者感情最深,小辈们哪个哭的很哪个就孝顺。我本来对这种习俗相当反感。我想一个人孝不孝应该看生前而不是看死后,而真正悲伤的眼泪也不是流给别人看的。可是在这一刻,我心中忽然释然了。
我想,真正伤心的在这一刻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不孝的也能在这一刻大放悲声,洗去自己的愧疚。恩恩怨怨,都能在这哭声中得到化解。然后才能奔赴新的生活。
我也尽情地哭着,不是为了让别人看是否孝顺,也不管自己哭得样子丑不丑。我不知人死后是否有灵魂,六叔的灵魂是否在空中漂荡,他知不知道他的侄女正在为他哭泣。不!我不关心这些。
我大放悲声,为了人生的短暂和无常,为了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再也不会在这世上出现。而死亡,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命运,和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