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上的一切都很好,山上有清幽的泉,温雅的桥,习武的道人,和漂亮的小师妹,唯独有一个少年,看起来和山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日复一日,少年在一棵老树下挥剑,他的剑法笨拙而粗糙,慢得连一只鱼都砍不到。
老树一天比一天老,少年也一天比一天长高,可不变的是每天重复的挥剑,还有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他的小师妹。
以及每一天小师妹都会问他的一个问题:“江湖是什么地方,远不远呀,你会不会带我去呀?”
“江湖很远的。”
孟蝶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着。
人们总以为江湖是十八个汉子站在包围圈的正中间共饮同一壶酒,是盗帅半夜前来偷走公子的玉美人,可在孟蝶的记忆里,江湖就是大漠里无边无际的风沙,和寒夜里落下的雨脚如麻,以及带着自己跨上老马的母亲。
江湖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所有不想回忆的往事都埋藏在那个地方;江湖又是一个很近很近的地方,以至于母亲带着自己逃了那么久,依然逃不脱该来的命运。
母亲死的时候,孟蝶还很小,可他怎么也忘不了那些往事,怎么也忘不了这个叫做江湖的名字。
那一年他六岁,已经饿了三天,饥饿对于六岁大的孩子来说,甚至比死还可怕。
六岁大的孩子就能感受到死,本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只手伸了过来,给了他大半个馒头。
那一年云梦道人下山云游,在秦淮河畔捡回来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总缠着师父学剑法,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到江湖中去。
即便师父说他的手不适合拿剑,那本是一双提笔赋诗,抚琴吹笛的手,想来这也是很好的生活,可孟蝶偏偏不喜欢。
“江湖也不远呀。”
小鱼儿每天都会对孟蝶说这句话。
云梦山上弟子很多,小鱼儿逢人便问,江湖在哪里,有的人说江湖在长江和太湖,烟波浩渺能让人内心平静,有的人说江湖在塞北,那里有无边无际的牛羊,还有的人说江湖就是自己的家乡,鱼鳖鼋鼍最肥美的地方。
像这样的答案还有很多,小鱼儿都很喜欢,每过一天,小鱼儿都会趁孟蝶休息的时候给孟蝶讲一个听来的江湖故事,末了总要问一句,你看江湖也不远,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孟蝶总是脸颊一红,就再说不出话来。
依旧在那里傻傻地拔剑,再拔剑,动作一次比一次笨拙。
转眼间就到了下山的年纪,孟蝶腰间挎着剑,在山门外和师父依依惜别,细细的雨丝落在众人身上,山门外一时间雾气氤氲。
若说妙笔生花,高山流水甚至是韬略心术,兵法权谋这类事情,师父是一点都不担心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孟蝶腰间这把剑。
孟蝶的剑很短很钝,这样的剑给一个农户用来剁肉切菜都会被嫌弃,可他知道,唯有这样的剑,才是真正用来决生死的剑,在侠客的意志面前,剑不过就是陪衬。
而面前这个还未入江湖的小侠客,已经拥有了比很多江湖中人更坚毅执着的眼神,仿佛此去就如归家一样平常。
“当你拔出腰间剑的时候,就是一决生死的时候,就是你真正进入到江湖中的时候。”
孟蝶永远忘不了师父这句话。
“小孟哥哥,你会不会回来带我走呀?”
孟蝶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会还是不知道,然后便袍袖一挥,抱着钝剑走下山去。
其时雾气昭昭,瓦窑似绍,小侠客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之中,小鱼儿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快活林,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很快活的地方。
人们都说洛阳是一个看尽世间繁华的地方,那里有鳞次栉比的琼楼玉宇,有各行各色的来往行人,有帮主掌门,有官府衙门。
但这些所有的所有和快活林比起来,都要失色三分,快活林其实只是一家酒楼,只因这里能买到世间所有的快活,所以才得名快活林。
这里有最烈的酒,最嫩的肉,最漂亮的美女,还有江湖里最锋利的剑,只要你腰包够鼓,在这里什么都能买到,甚至是生命。
对于孟蝶来说,快活林里的东西他没有一样喜欢,可他此刻却端坐在这间酒楼最豪华的雅间里。
楼外大雨滂沱,屋里却暖如春日。
在他对面站着的,是一个绝美的妇人,她的身材刚刚好,一两不胖一两不瘦,该圆的圆,该翘的翘,白皙的肌肤在薄纱的遮盖下显得更加诱人。
孟蝶的目光在屋里游走着,却从未停留在这美妇身上,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一张纸条上。
这纸条是妇人刚刚拿给他的,上面只写着一个人名,一个地点,一个期限。
苏州孙文三个月。
意思就是三个月内买苏州孙文的命。
少年侠客的眸子里忽然闪烁出不一样的光芒,那是出离于愤怒的寂寞,因为在他幼年的记忆里,那正是母亲丧命的地方。
可能一切都要在这个地方结束了吧。
三个月长不长?
对于人的一生来说三个月简直太短了,但如果你的生命就剩下这三个月,你会不会尽量把它过得长一些?
三个月,对于孟蝶来说已经足够长了,长到他有充足的准备去谋划这场刺杀,最终全身而退,要知道遥远的云梦山上,还有一个等着我的小师妹呢。
“下山已经五年了,不知道小师妹还会不会等我。”
五年里,人们盛传江湖里出了一个少年刺客,剑法快得像流星,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多绝顶的高手都接连遇刺。
人们传他闯过珍珑的棋局,进过王爷的府邸,出没在小酒馆的二楼,明月下的孤舟,他杀人从不问对错,也不要赏金,人们说他每一次刺杀都是为了探听父母的消息。
你有消息,可以分文不给就买到任何人的性命,倘若没有的话,就算给他一千斤金子都免谈。
济南,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城市,却因为孔子故里,封禅之地故而香火旺盛,来往朝圣的人很多。
这里有无数的武馆,道场,庙宇,门派,在山东一带名望很高。
但哪家门派的名声也不如“泰山派”那么响亮,泰山派的掌门叫玉矶子,拥有山东一半的产业,庙堂江湖两边通吃,靠的就是一手快剑。
传说那剑如暴风骤雨,但真正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孟蝶第一次杀的人,就是玉矶子。
玉矶子的权势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有很多人都想杀他。
但从没有人敢。
因为你要先突破泰山派的五岳剑阵,打退拥在他周围的力士、金刚、太保,才能近他的身,然后要一剑刺入他的咽喉,绝不能刺别的地方,因为他全身都穿着刀枪不入的软猬甲。这一剑绝不能有丝毫失误,因为你绝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
孟蝶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完成这场谋杀,两个月后玉矶子的死讯轰动了江湖,但却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他。
更别说这次谋杀的价码,仅仅是孟蝶父母的名字罢了。
像这样的刺杀,五年间还有无数次,每次孟蝶都能得到一点想要的消息,五年来也渐渐拼凑出了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一个刺客背叛快活林,在刺杀行动中保护了刺杀的对象,并带着他的女儿远走天涯,隐居大漠。
在婚礼上,刺客对新娘许诺说这辈子不会再拔剑,于是那把曾经令无数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剑就再也没出过鞘。
即使是那个乱箭似飞蝗的夜晚,刺客把剑和孩子都交给妻子,一个人挡住了数以百计的高手。
据说半个江湖的势力都或多或少参与了当年那场猎杀,小小的刺客在江湖里的地位本是无足轻重,但对于很多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有没有这个人存在,确是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
母子骑着瘦马一路向南狂奔,马蹄达达最终留在了江南,苏州。
那本是女子的娘家,可她却最终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可能女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谋杀自己一家的,正是自己的亲弟弟,孙文。
好在这个孩子最终活了下来。
三个月,自从玉矶子之后,再没有人值得孟蝶花费这么长时间去刺杀。
快活林到苏州的路程,走快一点满打满算只要三天,孟蝶却走了十五天,这期间他驻足了三座山峰,五条河流,两个湖泊,甚至还在金陵陪都的宫殿上坐了一宿。
每次他杀人的时候,都会跑到山上,在流水旁的青石上躺着,看着星宿满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想。
每到这时候,他就会得到一种极度的冷静,这种冷静让他的剑得以最快地刺入对方的咽喉。
那个人与他既不相识,也没有恩怨,甚至可能连见都没见过。
可这一次孟蝶无论如何都难以冷静下来,每靠近苏州城一步,他的手颤抖就激烈一分。十五年来,那场噩梦一直缠绕着他,他曾在深夜狂赌,狂醉,找女人,来将梦魇忘却,可他根本无法忘却。
而这一次,他必须去面对梦魇甚至必须要战胜它了。
当他迈进苏州城门的时候,已经难以让刀出鞘了。
但他还是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将孙文的生活环境、生活习惯、左右随从,甚至连一天里哪个时辰做什么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他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混入孙府,做了个修葺花草的工人。
之前孟蝶想不通为什么孙文要杀掉自己的亲姐姐一家人,当他进入到孙府的时候他就想通了,孙家实在可以说是全国少有的一份大产业,当这样的财富轮不到你去继承的时候,任谁都会心生歹意的。
之后要做的,就是等待了,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容易,唯独等却不容易。
孙文每天行动都有七把武器随身,所谓七把武器,就是七位配合无比默契的顶尖剑客,他们每个人单拎出来都能令半个武林陷入血雨腥风,世间能突破七剑阵闯到孙文面前的人,只有孙文的孩子。
他就像一个冷淡而贞洁的处女,永远不会给任何人一次侵犯他的机会。
可是,只要你肯等,机会总是会来的——处女总有做母亲的时候。
那天孟蝶正从前院的井里挑水到后园浇花,路过一处偏房,发现两个月来一直紧闭的房门这天忽然开了,便假装审视小径边的灌木,余光始终瞥着房内。
只见里面人影闪烁,有一男一女,男的那人看身材样貌定是孙文无疑,那女子好像要年轻些,隐约间只觉得似曾相识,可有看不真切,也听不清屋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孟蝶寻了一处隐蔽的所在,混入了来往的家丁之中,一直隐隐关注着房内的一举一动,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房门开了,为首走出的男人,正是孙文,只是等了片刻也不见那女子出来。
孟蝶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爬上屋顶,斜掀起半块瓦片,把眼睛凑了上去。
不看不要紧,孟蝶只看了一眼,便差点惊声呼叫出来,只见刚才屋里的女子,竟然正是已经数年没见的小鱼儿!
短短的一刹那间,孟蝶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千个念头,错愕过后他赶紧轻声把瓦片放到原位,从房后溜了下来,拎起水桶便向后园走去。
水桶一路晃晃悠悠,走一步洒一点,孟蝶的心里也不禁开始七上八下了起来。
终于到了后园,孟蝶靠在一棵老树下,渐渐被四面环生的思绪包围起来。
他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总缠着自己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忽然觉得那时候她很蠢,却很可爱。
“小孟哥哥,江湖远不远呀,你会不会带我一起去呀?”
他想起了在山门依依惜别的时候,那个梨花带雨又故意忍着坚强的小女孩,忽然觉得那时候自己很蠢。
“小孟哥哥,你会不会回来带我一起走呀?”
这一刻孟蝶忽然觉得江湖之大,住不下一个她。
“小孟哥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孟蝶抬起头,忽然撞上那对熟悉的双眸,一如孩提时清澈,却又藏了许多欲说还休。
孟蝶本有一千个一万个问题要问,凝视着这双眼睛的时候,他却好似已经得到了答案,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当初你爹杀我父母的事情,你知道吗?”
小鱼儿没有回答他,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
孟蝶忽然觉得天地旋转了起来,过往的种种好像都变得遥远起来,一时间就像湖水里面的倒影,虚幻得摸不着抓不到。
又是一个雨夜,狂风翻涌着乌云,暴雨倾盆而至,不时有电闪雷鸣。
这场雨已经下了三天,孟蝶也在中庭的一棵老树枝丫上坐了三天,耳畔豆大的雨珠捶打树叶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再次拉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只不过现在下的是水,当年从天而降的,尽是涂满毒液的箭矢。
他不禁想起当时父亲把剑交给母亲,只身一人挡住了汹涌来袭的剑雨,父亲和母亲都已经离开了,只有那把已经在鞘中生锈的钝剑还在他身边。
他已经等了两个月,他有预感,这一夜,将是他最后的机会。
暴雨会洗刷一切血腥的罪孽。
他又不禁想起云梦山上那个总缠着他的小师妹,想起她可爱的笑靥,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想过放下仇恨,和她远走高飞,就像当年的爹和娘一样。
他的手开始变得冰冷、颤抖,却始终握着剑柄不松开。
孙文就在房内,每天这个时辰,他一定要点着蜡烛读一会书才肯睡觉,即使外面雨声雷声响个不停。
这一夜他读书的时间格外长,是单纯因为书里的故事太引人入胜吗?还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
忽然,一阵冷风袭来,刮开了窗棂,吹灭了几案上的蜡烛,房间内被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着。
以孙文的功力,蜡烛重新点亮只需要呼一口气的时间,这对于孟蝶来说,已经是一段足够长的时间了。
只是当你决定拔剑的时候,一定要有再不能回头的觉悟,两个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倒下,但凡有一丁点的犹豫,那个倒下的人就一定会是你。
反之但你的意志足够坚定的时候,你就是手中的剑。
孟蝶的心越来越乱,他的手却越来越稳。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燃起一道火镰,这已是最好的机会!
轰隆!
世界忽然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大雨落下的声音。
“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