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Future-Tech
一
鼠标垫上的饮料瓶表面不断地冒出晶莹的水珠,和极速摆动着手臂上的汗珠在一起。让我不由地有些烦躁。
“网管!空调就不能再开大一点吗?!”
“已经是最大了!话说能不登记你的身份证就不错了,要求还这么多......”
她一副“小心我要把你赶出去”的样子。明明年龄和我相差无几...我只能无奈地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电脑屏幕上。空调的声音确实像要坏掉了一样拼命地嘶叫着,不过功率对于这个坐着这么多热血少年的大空间、还是薄弱了些,再加上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让冷气全部都跑到外面去了。
“十绫应该是今天最后一把了吧?”
“是的,不过还挺难说的...输了的话就要重新打晋级赛了...呀我去!”
“死了么...”默成的眼神转移到了我的屏幕上,他还在队列中,不过今晚是要打一个白银上钻石的号,可能要通宵了。
“这劣势有点大啊......”
“唉......”
现在已经夜里十一点钟了。如果这盘输了的话,估计今天之内是没有办法完成任务的。这样一来,保证金可能就没有了,而能不能如期拿到代练费也会是一个未知数。不过更严峻的问题是,我的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不要啊...好不容易打了三天的单子...我不想在最后的时刻功亏一篑。
“出装也没有问题呢...不过对面的上单实在是太肥了,还是要看队友的团战处理了。”
默成这么一说、我的心里一沉。虽然今年只有15岁,但我已经是一名熟练的代练了。我是从小就没人要的孩子,只能在垃圾堆里和他人嫌弃的眼神中讨生活。13岁时偶然在网吧里打游戏被默成发现了。他觉得我有打游戏的天赋,于是就培养我成了一名代练。默成比我要大许多,实力也远比我强劲。尽管我没有见他打过王者分段,但据说他曾经当过职业选手,光是这一点、在我眼里就已经是超越了分段的强大了。也是他在我的窘迫之时教会了我这条求生之路。他对于游戏的局势的判断是十分准确的,如果遇到这种偶然不确定的情况,只能说获胜的几率确实很低。看见那个乱开大把我和敌人挤到了一块的中单又送了一次的时候,我确实有一种想要直接退出游戏回家睡觉的打算。但是,想要在自己欣赏的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心情在此刻也无比地强大。于是我卖掉了所有的防装、换上了一套十分暴力的输出装备。
突然,我感觉身体的右后方突然吹来了清凉的风。
“十、十绫,我把电风扇拿来了哦!”
刚刚的网管头上还冒着汗珠、刘海耷拉在额头上,她是网吧老板的女儿,名叫枫花。她把一直搁置在仓库里的大功率风扇拿了出来,对准了我和默成的方向。
“哟!真是辛苦小枫你了!”
“我明明是和十绫说话为什么默成要道谢......”
“嘛因为我正好也吹到了...再加上你喜欢的十绫君看上去并没有时间搭理你呢!”
“你、你!”
这两人的嘴炮已经成为日常了,网吧里响起了一阵不满的声音。
“为什么只对准他们?”
“网管偏心!小心我的去找老板告状!”
枫花羞得满脸通红,但她还是用颤抖的声音让整个大厅安静了下来。
“你们如果还有谁是为了生计在这里打游戏的,我现在马上给他免上网费!”
虽然还是有不满的声音传来,但是已经没有人再明目张胆地提出非议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游戏中的角色复活了。甩了甩手之后,我再次握紧了早已汗津津的鼠标、另一只手搭在了键盘的常用键位上。
“加油。”
这种情况下能说出乐观的话的也就只有她了吧。我不知道周围的是怎么看我和枫花之间关系的,但我经常来这里的主要原因,只不过是距离出租房近、默成也经常会来、网费便宜这三点。在这里,她是网管、我是客人,仅此而已。我不明白名为喜欢的感情是什么意思,但在我看来这完全是多余的。
不少刚刚打完了游戏的人因为枫花刚才的话站了起来、聚集在我背后一声不吭地看着。大部分的人都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来到这里,所以我和默成的高水平总会引起周围人的羡慕和围观。
电脑对面的五个人、来势汹汹。面对他们我并没有选择去打正面,而是在清理边路的兵线。
“快去呀、不然高地塔要掉了!”
身后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要说话!会影响到十绫的...”
我在等待一个时机。因为我的吸血实在是太弱,如果血量被耗光的话即使我活着也无法改变战局了,我就是要在视线范围之内给他们施加压力。
我需要一个控制技能。至少把他们的上单控制住、打野也行,这样我就能冲进场收割了。双招都在的我至少能带走一两个。他们的高地也掉了一路,一波团灭的话应该就能获胜了。
但你们倒是快开啊...我看队友的血量逐渐走低、我的内心不禁焦急了起来,特别是我们的上单。虽然是个满级坦克血量却只剩下五分之一不到了,他现在正在后面不断徘徊着,而因为他被打残了,我其他队友也失去了在二塔附近继续僵持的资本,眼看刚刚复活的水晶又要掉了。
“快上啊十绫、打爆他们!”
我听出了这是一个经常来这里上网的高中生的声音,但随后传来的哀嚎声意味着他被枫花叫来的保安拽走了。这时,他们的打野穿墙过来,眼看就要逼近我们上单的时候,上单放了他的大招。一头闪烁着蓝白和黄色电光的电元素从敌人的阵形里跑过,减速了他们的上单和射手。
就是现在!
我加速调整了自己的站位,然后用技能标记了对面的上单。我疯狂地给我们的上单打信号,让他把山羊朝那个方向撞回去。尽管之前我已经对他的薄弱游戏意识感到绝望,但这一次却出乎意料地成功了:他不但把山羊撞了回来,还对准了正在后撤中的对面射手和上单,将他们击飞到了空中。
敌人的阵型中出现了巨大的空缺。我使用大招飞到了二人的身旁,一通爆炸输出后收掉了两人的人头。但因为自己也踩爆了太多蘑菇,被随后而来的中单收掉了人头。最后,我们以一换五结束了这场团战。这是今晚第一次、这变成灰白色的屏幕让我感到安心。我的身后传来了欢呼声。
“耶!赢了!”
“我们也有电风扇吹了!”
还有这样的。我看着队友如我期望地又一次推上了高地,在主水晶只剩下一丝血量的时候退出了游戏。我的脸突然被人从后面揪住,然后就这样椅子就这样向后旋转着,直到我看见了枫花的脸。
“疼疼疼!”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十绫?”
因为在这个时候不满足她的话感觉会很麻烦,而我确实是很困了。
“谢谢。”
“没有诚意...”
“十分感谢......”
她可能也觉得我确实是很困了。
“真是的...都在这坐了三天了,赶紧回去休息!”
虽然很想吐槽一句“你是我什么人这样管我”,不过因为之后会很麻烦还是放弃了。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说出“等我一下”后就跑开了。
祝贺你,召唤师!你已晋级至璀璨钻石V,祝你在正义之地好运连连!
将标语拍下来发给号主后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屁股因为久坐的原因阵阵发痛,刚站起身的时候甚至连腰都要缓一下才能直起来。
“那我先回去了。”
我转身对刚刚排进游戏的默成说道。周围聚集的人有的离开了、有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嗯好的,路上小心。十十的话明天还有别的事情对吧?”
“是的,果然暑假一来就麻烦起来了...明天那个就要开始了。”
“那加油!你的未来还是有无限可能的。”
“前辈别这么说......”
一方面是感到不好意思的自谦,另一方面则是看到默成那稍显失落表情的不忍。但那也只是一瞬间,恢复了开朗表情的默成买好了出门装备、到了线上。
走到门口,我被枫花叫住了。
“等等!拿上这个!”
她把一个很大的布包交到了我的手里。当我触碰到那散发着温度的布料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不用了...我会早起做早饭的,午饭也会在外面吃...”
“反正十绫肯定是起晚了直接就去上学、然后直到下午也没时间去考虑吃饭的事情吧?”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我不否定她的说法,因为人的想法在不同的时候毕竟是会变化的。我本来还想直接跑开的,但始终是拗不过她,最后还是用双手有些不稳地把布包抱在了胸前。
“下次来的时候要记得把空饭盒带回来哦!”
她的样子看上去很高兴。
“知道了。”
离开了网吧,外边和怀里的燥热让我的睡意更浓了。
二
“不好!要迟到了!”
第二天,熬了夜的我还是不负众望地迟到了。毕竟好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前一晚又睡得太晚,只是胡乱吃了点就出门了。枫花给我的早餐和便当还是姑且都带上了,毕竟我并不确定我晚饭有着落。
今天是暑假开始的第四天,也是我的补习开始的日子。曾经也憧憬着能够去打职业的默成,并且在他面前说出了“想一直做代练、以后也去打职业”的愿望。却被他长篇大论地教育了一番。
“打职业是没有前途的,像我这样、当初也只是进了青训队而已,职业圈的艰难你是无法想象的。有时候即使你有技术,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而无法好好发挥。你还是好好学习、以后找份正经的工作吧。相比于这个圈子,那样的氛围更适合你”
虽然我一开始并没有听进去。但那毕竟是默成,教会了我生活下去的方法、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尊敬的人,所以尽管没有什么信心,我还是决定去试一试。我准备参加明年春季的高中统考、并且决定在秋季去学校里上学。为了这个目标,暑假里的补习也是必要的。
在补习中心的大楼里,我花了五分钟才找到教室。走进去的时候,老师已经发完了资料、回到讲台准备讲课了,陌生的同学们也都在位子上坐好。满头大汗的我此时在走廊上快速向后走去,既紧张又焦急。因为视线范围内没有看到任何空座位,即使看到我来了,那些用空座位放书包的人也没有任何要把书包拿下去的意思。一直走到了教室最后面的第十排,我也没能找到一个位置。
“马上要开始上课了,找不到座位的就在后面站着吧,不要影响其他的同学听讲。”
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在网吧里叱咤风云、从来没有人会和我抢座位、游戏里除了默成也没有任何人是对手的我,此时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在别人嘲讽的眼神中慢慢走到了最后一排,准备拿出课本。
但是在听到老师开口前,我听见了一个声音很低、十分温柔地声音。
“坐这里来吧。”
在教室的第四排,一个很可爱的淡蓝色兔子书包从正常高度的椅子上被移开了。我看见了一个身穿浅绿色外套、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抱着书包的她显得十分小巧,女生弯下腰、身体几乎贴在大腿上才勉强让书包接触到地面,双脚够不到地面的她有些费力地用手撑着桌子、将身体重新转向了黑板。
我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在她的身边坐下。因为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打断,老师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不爽,不过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所以他还是直接开始了授课。那可能是我们在这个上午的唯一一次对话,直到中午下课后,我抱着头趴在桌上,一脸痛苦的表情:
“静力学真的是太难了…...”
"只要画出了受力分析图,接下来的就很简单了。"
我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没有在意我的目光,她直接拿来了一张白纸,很简单的几笔就勾勒出了那个让我头疼的形状,几条优美的线条她就解决了这个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出来的题目。
“没有…我只是…...”
本来想说“只是自言自语而已”,但不知为何、在和她眼神对上的那一刻仿佛如鲠在喉、突然就说不出来了。倒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么美丽,话说其实用可爱来形容她才比较合适...而是她平静的笑容和温柔的眼神,我没有想到除默成以外还能在第二个人的身上见到。我和默成的相识已经有两年之久了,但我认识她才刚刚过去了四个小时。
“我叫十绫。”
“牧之原。”
“牧之原同学…学习很好?”
“也就那样吧...如果真的很好也不会来补习班了…...”
她的语速轻快,带着一种俏皮的气息。说话的时候不时伸出右手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搭在了耳朵后面。不过她的眼神却总是落在我之外的地方,好像出神地被周围的什么东西吸引着。
不过,下午的小测验还是证实了我最初的看法:满分十分的小测验,我只拿了四分,她是九分。本来天天打游戏就已经很头疼了,对于我来说那只是毫无快乐可言的生存方式,不过今晚我实在是不知道哪一件事要更头疼些。和只是偷瞄了一眼分数就把那张纸揉起来、塞进书包最深处的我不同,她盯着老师红笔修改的痕迹看了很久,所有人都在收拾书包的时候她还在写着些什么,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修改好的试卷放进了文件夹里。
从教务室拿完学习资料的我看到了这一幕。本来只是想回去好好休息的我内心突然萌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想追赶上她。
在网吧里除了默成再无对手的我、和在补习班第一次测验就垫底的我,想比她做得更好。
三
牧之原同学就像是第一次带我进网吧的默成那样,她在学习上是无敌的。不管是我们在学习中心唯一时间相同的静力学课程、还是我在她面前偶然拿出的任何学科作业,她都能在不翻任何学习资料的情况下解答出来。外语是她尤为擅长的。而我即使在游戏的播报声中听再多遍,那外语课本看上去都与天书无异。
牧之原同学还有一个在我看来十分诡异的爱好:看书。课外的、而且全是外语书,只能在封面或扉页上找到一些本国文字。她一天中看书的时间不算很多,但只要是没什么事的休息时间,总能看见她与书本相伴。
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初不知何来胆量立下雄心壮志的我开始退缩了。在我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我从来没有去努力争取过什么东西。为了生计而长时间地打游戏虽然令我难受,但我全服务器前0.1%的水平并不是什么努力的结果、而是与生俱来的,这种只能换取金钱的无益消遣不仅摧残着我的身体、同时也消磨了我的意志。何况是那还是没有说出口、虚无缥缈的一种感觉而已。所以不久,上课完全不能集中精神的我虽然明白、只有她才能以我可以理解的方式为我解答题目,却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苦思冥想。
她的反应从来都是一样的,当我什么都不问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时不时地抿嘴一笑、却一言不发。
这样下去,我逐渐感到了压力。一开始只是写作业要花很多时间,但我还可以通过熬夜把该赚的钱赚回来。接下来,课上的内容我也听不进去了,回家时笔记也是一团糟。我肯定是不可能找牧之原要笔记的,但她是我在补习中心唯一认识的人了。就这样,仅仅是在十几天的第一次期中测验里,我的成绩就能用“一团糟”来形容了。
成绩公布的那天下课后,我在座位上坐了很久。牧之原就坐在我的旁边,她不断翻转着卷子、细心地修改着每一处错误。她的动作很快很轻,我虽然看见了几乎全是红勾的卷面,却看不到她的成绩。就这样,我内心里最后那小小的邪恶想法也落空了。
让她帮你啊。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内心一遍遍地重复着。看着她淡定从容、奋笔疾书的样子,我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双手空空的我把视线又转回了自己的试卷上,但这样一来、我却再也无法冷静了。我想起了考试前一晚在网吧,默成笑着对我说“十绫打游戏这么厉害,学习这样的小事一定没问题”的温暖话语。默成的话从来都不会有错所以我即使并不热心学习、却也决定一试。我又回想起了考前的晚上、我坐在书桌前消磨的大量无用时间。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这次考试要全军覆没的预感,我一遍遍地安慰着自己、没有考好也没有关系的,代练的话,我至少还能再做十年。这段时间总能攒下一笔钱来。但那之后又会怎么样呢?没有了手速没了意识、什么文凭都没有、什么学习能力都没有的我,要靠什么去维持自己接下去的生活呢?
我的生活状态是完全可以用“活在当下”来诠释的。但正是如此、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未来却让我担忧得发躁。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只会打游戏、而不求上进的自己是不行的。
饭可以早上再吃、钱可以明天再赚,但有一件事情今天是一定要做出改变的。即使被笑话、被忽视都无所谓,但不做出改变是不行的。
在我心境变化的这段时间里,牧之原的背影就像塑像一般一动不动,融入了这夕阳西下的教室背景之中。
“那个...牧之原同学。”
平时两桌相邻的合适距离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近,近到她都能感受到我声音中的颤抖了。
“怎么啦?”
她放下了笔,平和的样子仿佛是刚刚才注意到我。我使劲地咬了咬嘴唇,但最后还是松开了。
“如果方便的话...以后可以教我学习么?”
此刻,在我眼中她又像一尊雕像般凝固住了。我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但这个等待她回答的时间就像几个世纪一般漫长。我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场景:她会轻笑我的不自量力、收拾好东西扬长而去;亦或是直接或者间接地拒绝我。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只是放下笔、露出了有些诧异的表情,然后缓缓地说道:
“有问题的话直接问我就好了。”
强大与强势并不总是挂钩的,这是我在那一刻所明白的道理。而牧之原在我眼中,也从一个有小动物一样可爱外表、也有小动物纯洁心灵的女生。
因为我租住在简陋狭窄的单人平房里,所以那之后几乎每天放学,我都是在辅导中心里向她请教问题。
在那次一塌糊涂的期中测试后不久的一个晚上,下班准备回家的静力学老师在经过学习室的时候、碰巧看见了对着题目苦思冥想的我还有一旁静静看着书的牧之原。走进来说道:
“真用功呢,牧之原同学。”
“看课外书而已啦...十绫同学才是。”
聊天到这,我已经没有办法再无视这一切继续思考题目了。静力学老师在我眼里是个比较和蔼的人,但此时,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却只有不带一丝同情的失望。
“我说你,不要浪费人家时间了。明明这么简单的题目...却连格都及不了。还是早点考虑去职高吧。”
由于他的语气强烈、带有极度的不快,被他的气势一下子吓到的我满肚子的怨气此时却都说不出来。
“是、是。”
“唉~”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牧之原不知在什么时候注意力又完全集中在了书上。还是像原来一样面带微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种情况之后又发生了几次。老师对牧之原的嘉奖和我的冷淡都没有变化。后来当他发现,无论自己对我说些什么、牧之原同学在放学后留下来为我辅导这件事情都不会改变之后,就开始把劝服对象转变为牧之原了。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拉开了学习室的玻璃幕门。牧之原的招呼声还是一如既往。
“老师好,这个时候准备回去了么?”
“牧之原同学,你完全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的。我教书也有十几年了,这样的人...不用管他也罢。”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这个混蛋!他上课总是讲些听不懂的东西就算了,他还对我唯一能寻求帮助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一刻,我想向他爆发出所有狠毒的诅咒话语:我当然知道我是没有希望的人,我只知道打游戏、性格急躁、生活学习都是一团糟,但我也想为了自己的未来努力啊!
牧之原只是把书签夹在了她看到的那一页间,轻轻地把书放在了桌上。脸上淡然又让人着迷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老师你在说什么呢。我只是晚上回家一个人太过无聊,所以想在这里看看书而已。如果偶尔能帮同学解决一下问题不是很好么?”
静力学老师露出了“根本就不是这样”的表情,但看见了我脸色铁青地盯着他、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重重地拉上了玻璃门拂袖而去了。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地板与门缝的交界处。一半是因为刚刚发出的巨大响声,一般则是因为她刚刚说过的话。
“你看着走廊发什么呆?快写你的!”
她又把脸埋进了封面的后面。
四
这是一个往常一样,嘈杂而充满着紧张感的夜晚。
默成很早就开始打了,或者说这才应该是常态。从双方的操作来看,这场对局的段位不低。但十分钟没到、他就已经自爆一路了。
果然还是好厉害啊...我照例在他的旁边坐下,内心不由地感叹道。
“终于来啦?枫花每天晚上都死死地缠问我你到哪里去了,今晚终于能清净下了...”
我无语地望向了躲在前台后的她,她露出了抱歉的笑容后很快又低下了头。
“话说,今天总要上大师了吧?”
“嗯。”
我已经很久没来了,在安静的环境下呆久了、这里一如既往的“热闹”让我很不适应。周围的人听到默成这样说都聚了过来。我和他们解释、我现在只是100胜点而已,还要五打三胜才能晋级,这才把他们的热情打消了一些。
在这之前,我早就大大降低了代练的接单频率,每天都在疯狂地打自己的号。代练是一件枯燥无聊事情的一直重复,但自己的号就不是这样了。会因为晋升而欣喜若狂,也会为了输掉一场排位赛而懊悔不已。这之前,我的最高段位都只有钻石,从未到过大师。但今晚,我决心要达到这个从未到达过的高度。这不是一个最终目的和结束,而是一个开始。是我为了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情的前奏。
在牧之原的帮助下,我的学习终于能跟上班级的进度了。她既是一位好学生、又是一位好老师,她乐于助人的热心程度给我造成了远远超过对她学习能力的惊讶。大部分时候,她都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英文书。在我提问前都一句话也不说。相比于平时打起游戏来十分话痨的默成真的让我十分不适应。我虽然也对她究竟在看些什么很有兴趣,但翻了几页后就发现我根本看不懂、完全不是我的心思。在了解到她是如此优秀、在各个方面都和我是如此的不同之后,我早就把想要超越她这种狂妄的想法抛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心。
这样的一个人,她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她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去对待生活的呢?这些问题吞噬吞噬着我,她的身影也是。
我打完了四场对局。二胜二负。这个节点意味着,只要在赢下一盘我就可以告别璀璨钻石了;如果输掉了,我则需要重新打上晋级赛。这个时间点周围的人都一窝蜂地聚了过来。电风扇依然是对准我的,不过再也没有任何人有异议了。
超凡大师。
对于代练来说,高段位只能算是一个支线任务。但今天,那点微薄的薪水已经满足不了我了,我的生活只是平静而枯燥地维持着,并没有什么过大的开销。但今晚,我躁动而狂热的心需要同样高涨的感情才能平复,无论是为了游戏还是其他的事情。在只为狂欢和放纵的网吧里,我的内心才显得稍微坦诚了一些。
在学习上能得到牧之原同学的帮助,我真的很高兴。不是因为她轻轻松松地就答应了、也不是每个我有需要的晚上她都留到很晚才走,而是因为在我感觉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她站在了我这一边。尽管她的随意和暧昧会让我感到不满,但在老师的面前总是袒护着我行为真的让我十分感动。
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些奇怪的地方...那种微妙的违和感,但是在牧之原同学的笑容面前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如果她帮助我是出于好心的话,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呢?为什么、要在老师的面前用那么拙劣的接口呢?
对不起这不是质疑,我只是很好奇、真的。
有关牧之原同学的一切。
第二次期中考试,我觉得自己考得很好。这一切多亏了牧之原同学。其实一考完试,我就想去找她的。想和她讨论考试的题目(是啊我终于能做到这一点了)、将我喜悦分享给她,不过像牧之原同学这样的大学霸、肯定还是会一笑了之吧。即便如此我也毫不在意。但是就在叫住她之前,我犹豫了。
我这个人,只要头脑一热就做不好事情。所以我犹豫了。因为借助这个机会,我是不是可以把之前的那些疑问也一并问出来呢?所以,我只是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默默雀跃着。
只是,错过了就再也无法开口了。在她的面前,不是选择性失忆,就是总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插入时机。所以我才给自己定下了这样的目标。如果打上了大师,我就鼓足勇气去找她。考完了试的我开始疯狂排位,大师不像钻石,如果说只要是有水平就能够打到钻石,那么大师则需要百里挑一的水准才行。每个细节都要注意,每一次操作都要谨慎。钻石一的100胜点,我是在无数次过山车一般的尝试和默成一次次地沟通后才达到的。但那时的我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点击那个“寻找对局”的按钮了。我已经在网吧里坐三天了,即使能发挥出正常的竞技水平,我也将面对水平高于我的对手。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看拿手英雄的操作视频,学习职业玩家在高端局里的战术。又一有时间就揪住默成和我 1v1 单挑。终于到了这一天,我不得不为了第三次考试而开始复习的前夜。我再次在网吧熟悉的座位上登录了我自己的帐号。前几局我就见识到了这个段位不一样的水平。但是在队友强势的 carry 下还是赢得了游戏。这一刻,我的紧张感已经到了高潮,手上的汗已经让我握不稳鼠标了。这个时间点,我犹豫着要不要打开下一盘。因为无论输赢、这一场对局都会决定很多的事情。
到时候,你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呢?还真是期待呐。
因为,除了这些事情、还有想说的话吧?
五
载入时,紫中带银的淡色边框勾起了我关于上个赛季的回忆,是啊,这一年我都在原地踏步呢。那么多良莠不齐的号都被我打成了这种清一色的赏心悦目样式,但又有多少辛苦上分的人因为我而梦想幻灭呢?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斩断别人梦想的刽子手,大师那充满荣耀的金边绿宝石头饰是我不配获得的。
对面又是好阵容,而我们这边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能开团的肉前排。对面和我相同位置的英雄,在相同发育状况下可以轻松将我瞬间秒杀。每次遇见这样从阵容上就大劣势的局,代练的直觉都会让我直接退出游戏,然后等队友投降后再开一盘。但今天是不行的,因为已经决定了不能再退缩了。
我选出了最顺手、而不是最顺应版本的英雄。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仿佛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带给了我必胜的勇气。我想起了他掷地有声的轻声细语:
我于杀戮之中盛放,亦如黎明中的花朵。
遇见她之前,我总觉得游戏里的世界要更加真实。没有人会对现实里的人展现完全真实的自己,但是现在很想让我这样去做的人已经出现了。游戏里的他是一位狂热的艺术家,执着于名为谋杀和死亡的艺术。我觉得这种真实很残忍,却也很美丽。
在作品完美之前,我需要,等待。
果然是一场艰难的对局。不到二十五分钟我们就丢失了全部的外围防御塔。头像也点过两三次了。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的经济即使和对面最肥的点相比,依然是有优势的。暴击后我以夸张的速度在三路间游走清兵,等待着我最后的一件装备。有了它,再加上我的真实伤害,就能一击打残对面的任何人。尽管我们这边已经有两人想要结束游戏了,我还是疯狂地劝说他们出肉装、不要投降,我们能赢的。
每颗子弹,都是我的一缕灵魂;每道枪火,都是我的一丝生命。
敌人一次次抱团冲来,却在我一次次打残了主要的输出点后退去。为了赢得这场比赛,我绝对不能再死一次。
我终于达到了六神装。在队友的拥簇下,爆炸输出的我粉碎了他们打龙的愿望。我们在对面的门牙塔前开始了对峙。虽然我的输出极高,但队友的装备都不如对面,他们很快就被打残、准备回城了。
如果现在回去防守的话,还会有下次机会么?这是一个我无法判断的难题。对面的英雄都靠墙而站,点出了各种嘲讽表情、不停地释放着技能,甚至多次打断了我队友的回城。眼看着下一波的小兵就要逼近基地了,这样的举动让我十分恼火。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下一次的机会。我要么在这里结束游戏,要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基地被推掉。血、残忍、与死亡,是我从未在现实世界中思考过的问题。但此刻,我应该就像游戏中那个虚拟的他一样疯狂吧。我对赢的渴望,正如他对完美的执著。
世界满目荒芜,唯独此事例外。
击杀了一个塔前的小兵,我的被动终于叠到了6层,我的攻击力也来到了恐怖的1500点。是时候了。
他们会跳,他们会唱,他们会死。
我点出了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信号后,闪现进了高地,一枪暴击收下了对面中单的人头。对面所有的技能霎时向我砸来,我依靠暴击和治疗后的高移速躲开,一个技能又是一枪,把他们的射手送回了泉水。我的队友终于反应过来,他们一窝蜂地冲进了高地,冲向跟在我后面的辅助上单就是一阵痛揍。最后,我还是被肥到丧心病狂的打野收掉了人头,不过一换五的团战结局已经足够赢得游戏了。我望着灰色的游戏画面,死亡后的他枪散落在地上,枪口的方向都指向了英雄自己。尽管我能够听见身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能够感受到有人正在使劲摇着我的肩膀,但现在的我却感觉出奇的平静。
是的,这把枪,很讽刺。
有时候,反而是轻言细语和不动声色能够带来更大的内心冲击呢。
刚刚不过是我打的成千上万场对局中中的一场,但它却预示着有什么东西结束了,却也有什么东西开始了。
六
今天我离开的时间很早,网吧前还是一派热闹的景象。烧烤摊的桌子还没有被收进去,在宽阔的路面上摆成了一个巨大的抽象图形。人们酒后闲聊的吵杂声让我觉得自己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曾经,只有一闪一闪的发黄路灯陪伴着凌晨之后出来的我。
“今晚不代打了么?”枫花有些手忙脚乱,她没想到我会这么早走,从后台急忙冲出来的她还穿着围裙。
“不了。”虽然我并不想对她多说话,但我发现自己激动地心情却完全无法抑制。
“那真是遗憾呐…明明就快做好了…...”
“没关系的,我吃泡面也一样的。”
其实吃什么我是完全不在意的。但枫花的样子却比刚才显得更不依不饶了。
“又来了,十绫总说这样的话!所以才想一个小孩子一样让人不放心!”
最后我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好坐在门口的烧烤摊前等她做完。因为承受不住老板厌恶的眼神,只好在那买了瓶乳酸菌饮料。喧闹的夜,我脑里的回忆还有妄想根本停不住。
其中一半是和我自己有关的,但更多的是关于我和她将来那场对话的猜想。饮料那种顺滑、让人上瘾的口感加速了这个过程,再加上这几晚的严重睡眠不足,我都怀疑周围的人看见我这幅样子会不会以为我吸毒了。
“十绫!”
终于好了么…我这样想着,慵懒地转过身去。枫花依然穿着围裙,但是她的手上多了一个我熟悉的布包。她一边高举着它,一边向我跑来。我甚至都能想到后面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从手里接过布包,然后摸摸她的头。她会露出害羞的笑容,然后对我说“吃完后要好好洗干净带过来哦”,周围的人看见这一幕又会这么想呢?他们会觉得这是一对情侣在秀恩爱么?
只是,她要穿过的那条路不是马路就好了。
而如果那条路上,也没有因为刚刚下过的大雨而积水、没有一辆失控向这边加速袭来的大货车就好了。
白光在她脸上多次晃过,但是她只是一直看向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如果我思考了,距离如此远的我会果断放弃。这只是诸多我没有能力也无法挽回的事情中的一件。要考虑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我走得太早、我说话太不注意让她执着要为我准备便当、我没有留在网吧里而是选择来到对面的烧烤摊…...但是,那个时候我脑海中应该没有思考这个东西吧。
我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所有虚拟、真实的景象在我眼前扫过。路灯、车灯、布包上的棕色商标,还有她眼中那即将消失的光芒,饮料已经见底的肉色液面、脚踩过水潭的环状波纹、不知何时树立起来的塑料桌桌面,想象中自己脸上因为急迫而失真的表情,她的惊讶、默成打游戏的带有余韵的笑容、游戏里他放肆张狂的大笑,还有牧之原看书时露出的淡淡浅笑。
这些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脑海中循环播放着。直到有什么东西最终把我拉回了现实。那不是痛楚,而是使用利刃切块黄油的丝滑感,两个涂满了润滑剂的箱子错开的瞬间给视线上造成的违和感。只不过,这种奇妙的感觉此时发生在我身体上。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还是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地方仿佛打翻了水桶一般大量的献血加上这种奇怪的感觉,都昭示着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十绫!振作点!”
枫花倒在了距离刹车痕迹很远的地方。她挣扎着向我跑来,身上也有血但看上去并无大碍。
又是一声巨响。我无法转身、却也并不关心。说不定失控的货车把那一排烧烤摊砸了个稀巴烂呢。枫花在我身边跪了下来,她想把我的头放到她的大腿上,但我摆摆手阻止了她这么做。
“别…动我,就让我这样。我还…感觉不到痛呢。”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要是、要是我能早点做好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啊~,原来女孩子哭是这么烦人的啊。这不仅是我第一次见到异性的泪水,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像大坝决堤一样的痛哭。眼泪敲打在我的身上。她的眼泪又多,就像是倾盆大雨。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到人死去,竟然是我自己。
那么,究竟要作出什么表情才好呢?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她的脸,她露出的从来都是那样淡淡的笑容。就像在说“不要害怕,有我在”的安心话语。没有心急、没有害羞,没有生气、也没有绝望。如果可以的话,还真像看到她露出一次别的表情呢。不过,如果现在在我身边的是她,而她也对我抱有那种名为“喜欢”感情的话,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但是,我果然还是最想看到她的笑容呢。
我试着动了动全身,最后发现我的右手还是可以活动的。所以尽管每一次活动都让我疼得想要大声叫出来,我还是朝枫花的脸缓缓地伸出了我的手。她却误会了我这个动作的含义,小心翼翼而又紧紧地把我的手攥在了她的掌心里。挣脱束缚后,我终于到达了她的脸颊上面一点的位置。帮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这个时候,要笑哦~”
我试着作出了牧之原的招牌微笑,但想必模仿得很不到位吧。因为枫花她在努力作出微笑的的表情之后,又吸了好几次鼻子,最后哭得反而更大声了。我想起了游戏中他死亡时的大声狂笑,那原来我以为只是对生命的漠视、对敌人的讽刺,此时却变得愈发意义重大和真实起来:那是在不可避免的缺失与遗憾前的释然。
我的意识已经已开始远离。但我明白,面对痛哭流涕的枫花,我还有需要传递给她的事情。我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但她,不就是用一个笑容让我明白了一切么?我也在这一刻做了相同的事情:露出了像她一样的表情。
阳光照耀的午后,我从走廊瞥见了一个人在教室里看书的她。
我拉开了玻璃幕门,空调的凉风让我打了个寒战、她抬起头来,声音和微笑都用比这个夏天更温暖的温度包裹着我。
“你来啦,十绫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