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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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慢慢的爬起身来,拍了拍身子,黄色的小水珠弥漫在空气中,随手拭去嘴角的血迹,但是已经发干了,身上衣服黏黏的,粘着烂菜叶和米粒,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饭店铁门后的倒翻的泔油桶,那臭水还在向前流淌,上面飘着拉拉杂杂的红绿之物。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回去扶起了沾满油渍的大黑桶,用力时还能感觉到小腹在隐隐作痛。

    突然发觉天已暗了下来,再不回去,母亲该担心了。“都走了,终于都走了……”他嘴里絮叨着,往那棵大榕树的方向走去。

    那是他唯一认得的路。

    路边的那盏破破的黄灯已经打开,他知道现在起码6点了,因为寒冷的冬天,灯也开得比较早。

    风突然又大起来了,灌进衣服的窟窿里,那是被扯破的。唉,又要挨骂了,今天刚穿的新衣服啊,他心想。

    脑中闪过那群人的嘴脸,那群吃人的野兽。

    越走越快了。

    今天街上没什么人,大家都回去过节了,冬至的夜晚,他能闻到那些窗口散发出来的香味。他又开始抖动起来,他感觉不到幸福,他只觉得那些拉拉杂杂又回到了脑子里。

    快到家门口了,他一把扯下本就破烂不堪的外衣,拿在手中甩了起来,手一推走进了屋子。家里从来不锁门,因为他曾经差点把钥匙吃下肚子去,反正家中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桌上摆着一碗焦黑的米饭,和一盘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听母亲说,那是炒鸡蛋,很有营养,过节的时候他就会吃到。他记得那有点点苦,参杂着腥味和咸味。

    门口的椅子上没人,他将手里黏黏的衣服丢在上面,袖子张开地耷拉着,看着像个怪木偶。

    他把黏糊糊的手指在身上摩擦了一下,然后抓起了米饭吃起来。

    突然看到母亲将她的小宝贝放在了桌上,那是一双木筷子。他不知道是干嘛的,只知道母亲每次吃饭都会把它放进嘴中咀嚼,还不让他碰,趁现在,他也想试试好不好吃。

    他飞快地走到筷子前拿了起来,伸进了嘴里,也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但是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觉得奇怪,咬了一口,牙齿咯噔了一下,那个熟悉的味道。

    胃突然翻滚起来,身体又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他赶忙丢下那个有着牙印的筷子。转头继续吃着那盘鸡蛋。

    他太饿了,没一会就连盘子都舔了一圈。

    然后向后一倒躺在地上,就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

    你问起我他的名字,还真有点忘了,因为大家都叫他傻子,久而久之也就不记得名儿了。大概是叫马林吧,据说他那死了的父亲马易登原来是个木匠,给儿子起了个名叫木木,也许是由于不太识字的原因,登记时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林,也懒得改了。再说起他的母亲邱凤,一个被老马从更远的农村讨来的妇女,本以为可以舒舒坦坦过完这辈子就算了,结果不仅中年守寡,还摊上一个傻儿子。之后开始每日嘻嘻哈哈没个正样,只会吃喝玩睡,其他什么都不会做,就靠老马留下的财产混着日子。

    人们常常看见的都是穿着大红睡衣,灰白的裤子,头发也散乱的像个疯子似的邱凤跑到村口老齐家打麻将。

    至于那个傻儿子,也就是马林,他是怎么变傻的呢?有人说一出生就是,也有人说有个疯子妈再有个傻儿子也不奇怪,反正谁说的都不可信。

    有一阵风刮了过来,马林半张着眼睛,眼前一个黑影,不由分说拎起了他的耳朵,旋转了一圈,马林彻底清醒了。

    “你这傻子又跑哪去,掉猪圈里了啊!”

    母亲瞪着他。

    他看见卷卷的头发上的夹子快要掉了,中间夹杂了几根白白的头发。

    “喂,你怎么回事?哑巴了吗?”她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转过来。

    “滚去洗澡”。

    说完便走向水池洗了洗黏黏的手。

    他颤抖着走了出来,头上滴着水流了一路,今天的水比以往都冷了一些,她没有教过他怎么用热水,因为热水要费电,电要费钱。

    这时母亲已经上床睡觉去了,他要负责收拾好这乱七八糟的家,他知道碗要放在哪,锅要洗,桌子也要擦,母亲都教过他。他也会冷,他也会痛,但是大家说他不会,他就不会了。

    他会在大家都睡着后变成真正的自己,也只能有那一会会,他知道违逆如同犯罪,遵守才是常规。

    他会在每天洗完冷水后偷偷去母亲床上躲在被子里一会会,他会在每天挨完打后去药柜里翻出那瓶红花油。

    他只知道“我是傻子,我是傻子……我是个傻子”能让疼痛减少,但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从小就这么说。

    一听到鸡叫,马林扑腾一下就从床上下来了。

    说是床其实就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几块破旧木板堆着,搭上几块布,枕头也是捡来的,上面磨了好几个小洞。

    他走出家门,天还没全亮,他要去帮街角有一个老婆婆一起捡垃圾,家里的许多小宝贝都是她帮他弄来的。

    只有她最了解他,只有她知道他真正的样子,但是她又能说什么呢?

    谁会去听一个拾荒的人说的话呢?

    因为是偷偷去的,他靠鸡叫辨别时间,在看到太阳的时候就回家。

    他还要去上学,本来家里是没钱给他上学的,但被国家的义务教育政策紧逼,他只好去了。

    由于晚了好些年,他虽然已经11岁了,还是得从一年级读起,反正是个傻子,也不奇怪。

    他又捡起了好几个空瓶子,看着慢慢泛白的天空,就像怪兽张开大嘴。

    把瓶子放进袋中,袋子放在街口第5个垃圾桶,那是他和她的秘密。

    开始往家走去,街上慢慢明朗起来,他准时出现在母亲的面前,今天他要和母亲一起去学校,因为他已经好多天没去了,那个可恶的张老头通知了她,他又要遭罪了。

    “你的书包哪去了!”

    他抬起头,嘴角沾满了黄黄的地瓜屑。

    “呃,丢……丢学校……”

    突然一片黑,他脸上重重挨了一记,手中的地瓜差点飞出去。

    “你这傻子怎么不把自己丢了?”

    他继续低头吃着地瓜,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木纳,眼里空空的。

    “你们班老张叫我过去,你没上课,到底去哪啊?做贼去了?”

    他又抬起头,这回地瓜已经吃完了。

    “呃……嗯”

    他知道书包在哪,他隐隐约约记得他们把书包扔到楼后面的空地上了,他也记得他们站在面前让他脱下裤子,他还记得他们手指、鞋子落在身上的触感……他都记得。

    但是他只会喃喃“我是傻子,我是傻子……我是傻子”。

    他从来不知道怎么表达,没人教过他,他甚至不知道委屈是什么,只能感受到痛,还有一种酸酸的流过心头的感觉。

    街角老婆婆告诉过他如果太痛了就捏一捏瓶子,疼痛可以转移一些。可是昨天,瓶子都已经瘪成一块小圆饼了,他还是觉得痛。就像心口有黏糊糊的东西堵着。

    他和母亲一起站在张老头面前,书包就摆在桌上,上面有一块黑绿色的污渍,估计是草汁。

    他看着看着又走神了,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他又可以回到教室里坐着了,只是座位换了,就在那张笨重的大讲台边上,放着他那张黑漆漆的小木桌。

    这对马林来说就像躲进了安全区,没有小纸条的袭击,没有喷溅的墨汁,没有踹屁股的脚,什么都没有。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随着远处破钟楼发出的刺耳的铃声,放学了。

    马林一股脑儿把桌上所有东西都装进书包,头也没抬就往门口冲,虽然他不知道什么在等着他,但是有一种压抑的恐惧感,就像有几头蛇从他喉口伸出,胀得生疼。

    突然就像撞在一堵泡泡墙上,被反弹回来了,他知道,那是大胖的肚子。

    “想跑哪儿去啊!”

    这是齐任的声音,他是班上坏孩子的头儿,屁股后面常常跟着的是王小包和苏达,苏达由于体型过于突出,大家都喜欢叫他大胖。至于小包,一个懦弱的人,没什么好多说的。

    马林低着头。

    “你这傻子还挺能跑啊,昨天都没找到你。”

    他给了大胖一个眼神,示意他带马林去老地方。

    还顺手给了马林肚子来了一下,看着他蜷起来的身子,嘴角闪过一丝轻蔑。

    楼后的那片空地,是马林的噩梦。

    被摔在地上的他,眼前一片发白,就像日出前的天空。

    挡不住的拳头和脚又下来了。

    他发出哼哼的呻吟声,脑子里混杂着谩骂声,他捏着肚子上堆在一起的衣服,想像着自己抓着瓶子,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疼……不疼,傻子不疼……”

    声音停止了,听到皮鞋和草地的摩擦声,他以为这一切要结束了。

    突然脸上像被打了烙印一般,辣辣的灼烧感,那是齐任的皮鞋。一双咖啡色的带跟皮鞋,皮面光滑的反射着夕阳的余晖,带着暗暗的橙。

    像陀螺一样在他脸上摩擦。

    “看你还敢不敢跑,你生来就是要让我欺负的,知道不?傻子!”

    他疼的眼泪往外奔着,一句话没说。

    齐任更气了,“装哑巴是吧”脚上暗暗使劲,鞋跟陷进那张鲜红的脸蛋里,埋着看不见了。

    “……啊,我是傻子,我错了……啊……”

    马林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脸上像扎了一根钉子,还在不断下陷。

    终于,齐任松开了脚。

    “把他拉起来。”

    马林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提上来,跪瘫在地上,脸上有个深深的凹印,夹杂着泥土和血渍。

    不知道什么时候齐任手中多了一根绳子,扔给大胖。

    “你们两把他绑在那边的树上。”他弯下身拍了拍鞋上的灰。

    就像小时候绑蚂蚱一样,马林的手脚被固定在了树上,站的笔直。

    齐任走过来,捏起那饱受摧残的脸,“说一百遍,你是傻子,我是爸爸。”

    “快点!”

    他又往肚子上来了一脚。

    “你是傻子,我是……”马林刚张嘴就又挨了一记耳光。

    “你装什么傻?”

    “谁是傻子你好好说!”

    齐任揉了揉手。

    “我是傻子,我是傻子……你是爸爸,我是……傻子,我是傻子,你是爸爸,我是……”马林不断地说着。

    每吐一个字都是一根针,慢慢戳进心里。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一片漆黑了。

    齐任他们早已不在这里,只留下一个挂着的马林。

    手里的绳已经松松的挂在手上,他不敢回家,他不想再挨打,他今天已经够疼了。

    如果说一个人活着有两面,一定有一面飘在天上,看不见;一面走在地上,唤不醒。马林就是这样,地上那个傻子,只会麻木的重复,天上那个马林,已在拼死的挣扎。

    他放下麻痹的双臂,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松软的草地传出阵阵寒意。

    他抱紧脑袋,“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从出生开始,永远黑着脸的母亲教会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傻子。他用这句话逃避世间所有的攻击,将自己埋在最安全的地方。

    他又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就像小时候。不一样的是那时候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散发着淡淡的木头香味。

    天已经愈发黑了,树的轮廓在慢慢消失,他找不到方向。那棵大榕树是父亲教他认的,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天黑时怎么办……

    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凭借着人类向着光的本能,他朝着有微微黄光的地方走去。每走一步,肚子都能感到隐隐的阵痛,脸上的灼烧感减弱慢慢变得麻木。

    他走到了另一条街上,看似熟悉又好像从来没走过。肚子发出咕咕声,天也越来越寒了,他靠着屋檐下面走着,有亮光的屋子让他能感觉到温暖。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走路开始颠着打转,一声巨响,他倒向一边撞上了别人家的小木门。

    眼前越来越黑,突然一片金光,门居然打开了。

    没想到,这是王小包的家,家里是开小卖部的,所以灯亮的比较迟。在父母眼中王小包就是个乖孩子,因为性格比较懦弱,都是跟风走,也不会有太多委屈。

    当小包父亲把马林抬进屋内,王小包发现竟然是马林。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怕马林爆出他的“罪行”,想到这就往房间里躲,反正马林也没见过他的父母。

    由于屋内的温度上升,马林醒过来了。

    善良的小包父母看见马林的惨样,找出家里的医药箱帮他稍微处理了伤口,坚强的马林几乎没有吭声,只发出了“饿……”的声音。

    于是小包母亲去厨房热了热饭菜,马林坐了起来,看着桌上一道鲜黄色的菜和一碗白花花的米饭,他不敢下口。

    包母以为他不好意思,“吃吧,孩子,这是鸡蛋,很有营养的。”

    马林愣住了,他知道这个词语,太熟悉了,可是为什么和他见过的不一样?他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要抓盘中的东西,包母吓了一跳。

    “桌上有筷子啊,你为啥不用筷子呢?孩子,用手很脏的。”

    孩子,这个重复出现的,一个多么温暖的词,它在不断地散发热度,灼烧了马林的内心。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还以为那是伤口在发作。

    马林看着桌上的木筷子,拼命摇头,“不,不好吃。”

    包母彻底懵了,她像教婴儿似的,耐心的拿起筷子示范给他看,同时也握着他的手教了一遍。那双手长满了茧,但是摸着却十分舒服。

    他慢慢把鸡蛋放入口中,香香的,咸中带着淡淡的甜味,和以往的完全不一样。米饭即使加热后变得有些烂,香香甜甜的,没有那股恶心的焦臭味。

    含在口中舍不得咽下。

    马林木纳的吃完了这顿完美的晚餐,他心里在想什么,说不上来,但是有个蠢蠢欲动的东西快要从他的心里跳出来,就像小鸡快要破壳!

    和小包父母告别后,他向外走去,他不懂得什么是感激,他只知道每次他帮完老婆婆后,她都会说谢谢。

    夜变得更冷了,马林靠着路边的一个柱子滑坐下来,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但是那到底是什么?

    他突然开始想念疼痛,为什么不打死自己呢?

    他好想倒下去,如果可以的话。

    他不知道活着是什么,甚至也不了解死亡。

    只是总是听大家说:死了痛快。

    现在他的伤口已经被冻的麻木了,可是他感受到右胸口传出的刺痛,就像被剪子绞住了一般。他使劲地抓住胸口,拼命捶打着,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挣扎的累了,他就这么靠着,靠着……昏了过去。

    迷糊中,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影子朝他走来,带着淡淡的木头香味,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抱得紧紧的,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孩子,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除了自己别人都不可信。为什么你就是不听?为什么你要那么相信那个疯婆子?我才是爱你的,你受太多苦了,来找我吧……我这里有光、有爱,没有疼痛、没有傻子。”

    他突然举起了手中的铁锤,砸了过来。

    “哐”的一瞬间,马林醒了。

    太冷了,夜太深了。

    他早已不记得刚刚梦中发生的那些,他只觉得身上好像有一股力量。

    他想起课上老师说的:风儿不闹浪儿不叫,深夜里,大海睡觉了。

    “我是大海吗?那我的星星和明月去哪了。”

    他就像一个沉睡了很久的木头,在一点点的生出根来。

    隐约中他好像听到了鸡叫,他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天亮,他想看看那片洒满世界的金子,那会让他重新活过来。

    他能看见路了,还是那棵熟悉大榕树,其实离他已经不远了。

    他不想回家,他想找个人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好,第一次这么渴望交流,尽管他的词汇少得可怜。

    他走到第5个垃圾桶边上,坐下,大地还是那么冰冷,刺进他胸口。

    他会数数吗?当然会,那位木匠曾用小木棍一根一根教过他,他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老婆婆像往常一样出现了,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真让人心疼。

    她将身上不怎么厚的那件袄子盖在他身上。

    “孩子啊,日子很苦是不是。”

    他虽然闭着眼,可是他听得见。

    苦就是那种整个舌根发涩,那种蔓延很快的黑暗吗?他心想着。

    他那干瘪的粘在一起的双唇中,痛苦地蹦出几个字:“什……什么是死。”

    老婆婆伸手抚摸着他杂乱的头发,轻声说道:“就是离开这里,永远回不来。”

    他能感受到头上散发的那一点点随风飘走的热气,又问:“去哪……啊。”

    他看不见老婆婆那挂满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那里很白很亮,没有痛苦与寒冷,没有谩骂与折磨,那里像火炉一般温暖,永远飘着香味,那里叫做天堂。”

    他没有看到她的脸上,闪过憧憬。

    那是不是父亲所在的地方,他是不是在呼唤我了。

    他又想起了鸡蛋的香味,想起那双紧握他的手,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的香味,他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但是他还不能睡过去,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很重要。

    他慢慢坐起来,像一个没人提线的木偶,每动一下都软弱无力。胸前有一座大山被撕裂开来,四处喷洒的熔液,灼烧了每一寸肌肤,仿佛快要被吞噬了。

    远处灰瓦黄墙下,摇摇晃晃的灯泡,忽大忽小,他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傻子是什么?我是傻子……吗”

    他犹豫着吐着字。

    这刻在身上的烙印被扯了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

    老婆婆沉默了。

    世界安静的像被拉了电闸。

    她终于还是说话了,在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后。

    她慢慢地说,仿佛每个字都要抽走她的一口气。

    “傻子就是和大家不一样的人,他活的比谁都清醒,看的比谁都明白,他只是不会表达自己,他的天真会释放出光芒,刺瞎那些污秽肮脏;他的善良会长出尖甲,驱逐那些嘈杂恶意。你不是傻子,但是傻子会陪着你,到天堂去,到那片白茫茫去。”

    她双眼里夹杂着清晨的露珠,声音轻轻地颤抖着。

    “你要坚持住,孩子,有些美好的东西总会来的。”

    天空白的一无所有,他所期待的金子没有到来。

    马林还沉浸在那段生硬干涩的话里,像变质的馒头,咀嚼的很慢。

    她起身走向远处,弯弯的背影越来越小。

    马林瘫坐着,就这么坐着。

    他好像看见了自己,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连月光都无法将它照亮,却被一颗掉进海里的星星灼伤了。

    昏睡的世界终于舍得睁开它的眼睛,星月撤离,路上的人们渐渐多了。

    他站了起来,一种力量缠绕全身,沉沉的,重重的。

    心中那座残破的城堡摇摇欲坠,他一跃而下,重新活过来了。

    路过家里那扇破旧的红木门,他没有进去。

    他慢慢踱去学校,样子吓人的他差点被门卫拦下来。

    站在厕所的镜子面前,他看到镜中人脸上贴着的一块白布,扯开来,伤口已经发黑。

    伸手摸了下,发出惨叫。

    他又忘了那就是他自己。

    他又将白布按了回去,打开水龙头。水簌簌地流着,往脸上打着,往衣服上那些肮脏的地方打着,连鞋子都溅湿了。

    他狼狈地走去教室坐着。

    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前,他昏昏沉沉。

    这里是美好,这里很安全。

    时间的钟不敲了,仿佛要让这个可怜的孩子睡个好觉。

    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下坠,在松软的泥土里他竟然可以自由呼吸,那些枯枝烂叶都在为他让路。

    再深的大海也会有底,再软的土地也有石头。

    他还是撞上去了,耳朵上传来的撕扯的疼痛感将他拉醒。朦胧中他看见一张大脸,散发着一股木头的焦味,也可能是烟味,他分不清楚。

    站在面前的是张老头,他接到同学举报,赶来了教室。

    衣衫不整,举止不端,有损学生形象,破坏学习氛围。这几顶帽子扣在了马林的头上。

    马林被赶出去了,在听见张老头打电话给母亲的时候,他偷偷溜走了。

    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像被关进铁栅栏里,撬不开那把沉重的大锁头。

    他好怀念父亲的那把大锤子。

    他喃喃着:“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在张老头把他赶出去的时候他的心已经碎了。

    他以为他是不一样的,他以为他是救了他的人,没想到他是毁了他的人。

    他捡起一个空瓶子,双手握的很紧,脸都涨红了,把那当成张老头,捏成畸形,扔向远方。

    真想忘了这一切。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他甚至不会忘记,母亲也是骗子。谁能告诉他,这世界,早就没有真实。

    他想死了。

    他又走向了第5个垃圾桶,可是老婆婆没有出现。

    路边树光秃秃的,偶尔能看见几片渐黄的叶子挂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来父亲死的时候,是躺在那张床上的。

    难道,躺在那就可以死了吗?

    他的脚不自觉的拐了方向,那棵熟悉的大榕树慢慢变大。

    他就像一个幽灵,面无表情的潜入了房间,躺在上面,端端正正的,将手交叉放在胸前。

    可是他死了吗?当然没有。

    他睡着了。

    疲惫感将他压倒在被褥间,动弹不得。

    明知所有成空的皆为嬉戏,却不甘心为此做魂。

    在咆哮声中,他在被唤醒,拖倒在地,母亲手中的棍子舍不得休息,连挣扎都失去了力气,在无止境中昏去又醒来。

    外面的天空白的发黑。

    “野成这样”

    “还回来干嘛”

    “跟你死老爹一起滚吧”

    梦中他似乎听到了这些。

    他想喊出:“我想死……”

    无声卡住了他的咽喉,倒灌进一堆海水,咸的呛人。

    棍子断了,力气没了,时间停了,人走了,只留下他,在原地颤抖。

    这块木头,带着腐朽的味道,杂菌在生根,交错缠绕着,拔出来就死了。

    鬼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多少时间,又来到了第5个垃圾桶,等待黎明。

    夜还是一样黑,一样冷,不一样的是,他带走了那条褥子和那瓶红花油,就像带走了希望,带走了美好。

    在天空将眼皮慢慢向上翻的时候,老婆婆出现了,看见这个聪明的孩子,那饱经风霜的皱纹慢慢抚平摊开,像熨斗从脸颊开过。

    她帮他将红花油散开在伤口上,几乎遍布了全身,冰凉的火辣。

    还没等他开口问,她先说了。

    “你试过了是不是,你坚持过,也死过。现在的你褪去了一层皮,你该重生了,孩子。”

    “我不知道”

    马林虚弱的声音竟不再颤抖。

    “我好累,好饿,好冷。”

    老婆婆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用纸包着的馒头,还没馊,还带着温度。

    马林大口嚼起来,被噎住好几次。

    “怎么办”

    他抓下嘴角残留的馒头渣塞进嘴里。

    “选择总要自己去做,没人能帮你。如果你放不下过去,你的心会被垃圾填满,会被魔鬼吞噬。但是放下……”

    她吞了下口水。

    “放下太难,比死还难。”

    “你要继续做个傻子,还是做马林呢?孩子”

    黑夜里,她看着他的双眸似乎会发光。

    “我……”

    “我是傻子……”

    马林的眼眶里淌着一片海,死气沉沉。

    委屈和麻木是一样的,自卑和无知是并存的。马林早已死去了。

    一个被逼傻的傻子,被一群无救的人拯救。

    好想躺在这片空旷的天地间,看天白天黑。

    黑夜沉重的,没有一点繁星,扑朔的小虫在灯下跳舞,风很小,夹杂着不知是雨还是霜。

    这时马林心里有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决定将自己挖不起的根茎,让他人帮他砍断。

    天一亮,他就去了老地方。

    母亲留下的伤,慢慢变浅。

    他心里的伤口上结了一块厚厚的黑紫色的疤。

    他靠着那棵大树,那个曾经和他皮肤产生摩擦的位置似乎变得更加光滑,绳子还静静地躺在那,隐隐泛着血渍。

    他就这么坐着,等待齐任的出现,但是他却等来了王小包。

    王小包为什么会出现?

    因为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晚上,那个呆滞的却泛着光芒的眼神,他似乎能觉察到些什么,但是说不上来。

    而且管闲事也不是他喜欢的,他向来是能躲则躲的。

    他只是太好奇了,好奇的选择了跟踪马林,听到了些许他们聊天的片段。

    他本就不是个很坏的人,他只是随波逐流惯了。

    当他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当他意识到大家眼中的傻子其实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被逼傻的人。

    他感觉到了害怕,他想知道更多,他想变得更大胆一些。

    当看到出现的是王小包的时候,马林眼中流露出了失望。

    他不想等了,他是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快点结束。

    小包轻轻地靠近,坐在他边上,小心翼翼的。

    他已经看过马林所有的丑态,所以即使伤痕累累的马林浑身散发出凌厉的冷气,他也敢慢慢靠近。

    “你,还好吗?”

    他轻轻地说,像打扰一只受伤的鳄鱼。

    马林半闭着眼睛,呻吟似的。

    “嗯……”

    “不好”

    小包挠了挠头。

    “对不起,我……对不起。”

    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像快要坍塌的积木。

    “没什么,你能让我死吗?”

    马林淡淡地说出这几个字。

    一股寒流从小包心间滑过,那种恐惧感让他想逃跑。

    “你,你别这样。”

    “妈妈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包感觉手心在冒汗。

    “我是傻子,我有什么?”

    “我有傻子,我有死。”

    马林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包看着那张白白的脸,血丝和青筋格外显眼,他觉得自己比冬天更冷些。

    “对不起,你,你别……”

    “别做傻事。”

    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想咬死自己,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你走吧”

    马林冷冷地说,他知道他帮不了他。

    小包犹豫了几秒钟,站起来要离开,看见地上的绳子,捡起来飞快的跑了,像一只被箭追的小鸟,头也不敢回。

    马林不懂那个举动是什么意思,也没法继续思考,不断下降的温度让他的脑子结成冰,只要轻轻敲一下就会变成渣。

    终于,风把马林吹走了。等死太痛苦了。

    他晃悠悠地又走到了那个曾收留过他的地方,那盏亮着的灯就是洒进他世界里的金子。

    他鼓起勇气敲了门,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走去哪。

    门开了,是小包。

    他转身要走。

    “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小包想追上来。

    在寒风肆无忌惮的侵略下,马林还是妥协了。

    “谢谢”

    还是一句没有任何温度的话。

    刚走进去,马林开始不停颤抖。他又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了。

    屋内有一个小火炉,在烧着木柴。

    小包吓到了,站在原地使劲地搓着双手,红得吓人。

    马林慢慢平静下来,他的眼里有火焰。

    “在傻子的生活里,一切都是重复,一切都是虚假。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傻子。”

    小包愣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马林走向炉子,小包差点冲出去,他以为……

    其实他只是想取出一根小木棍。

    离开大火的棍子瞬间熄灭,像留下星星火光。

    休息够了,时间到了,该上路了。

    马林起身要离去。

    王小包向前。

    “让我做点什么,随便什么。”

    那木纳的双眼盯着他。

    “谢谢,瓶子。”

    “瓶子……”

    小包开始各种翻箱倒柜,找出一瓶水。

    “只有这个了”

    “谢谢”

    还是这句话,没有任何起伏波动。

    马林接走了瓶子,走进大风里。

    这是美好,他紧紧抓着瓶子,尽管冰冷。

    他想起父亲拿着大铁锤砸门锁的样子,他想起那散发木头香味的身躯,他想进入那个怀抱里。

    这一次,天还是那么黑,他还是不认得路。

    他只是一直走,一直走,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和一瓶水。

    这个黑夜白的刺眼,这个黑夜格外的长。

    “谁啊,这大清早的”邱凤打开门。

    一片金光洒下,这天的阳光格外舒适。

    门外没有人,地上躺着的马林,似乎已经僵硬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木棍和一瓶水。

    他走了,在金光的沐浴下。

    去往那个充满香味的地方。

    离开无人理解的世界,丢下恶心作呕的一切。

    邱凤遮不住刺眼的阳光,眼中流下两道冰痕,咸咸的。

    在远处阴影下,一个弯弯的影子,走的很慢。

    如果你看得见,那有一张笑脸。













后记

    写下这篇无厘头的文章,想表达的东西可能被埋的比较深。每一个独立坚强的人格背后,都有一个被压弯的影子。在这漫长而短暂的人生里,似乎每个人都在用假面活着,总在期待着谁能把它揭下来。而我自作主张的做了一个判官。我选择了一个残忍的方式,用马林荒诞且悲剧的一生去打开那些阴暗角落里的人的内心世界,尝试着用那无尽的黑暗去照亮你行进的方向。

    那些阴暗的看不见的日子里总有人在苦苦挣扎;那些照不亮的黑夜里总有人在默默哭泣。最残忍的是,这一切将永远存在着,而且一直躲在最普通的生活里。

    我们似乎都害怕面对真实,正是因为这样,到最后甚至无法分清真假。被揭开的那片白至发黑的世界也许太过恶心,但偶尔出现但金光会带来安慰;被埋藏的那片深黑无底的大海也许令人恐惧,但是总会有那么几颗不小心掉进来的星星,它会用微光慢慢引你前行。不管你是不是满身伤痕、肮脏邋遢,它都不会抛下你。当然这是最好不过的。但是我还是知道,有些日子照不亮,有些黑暗是被蒙上了双眼,永远也无法睁开。

    你我终要长眠,或早或晚。你我终会离去,或欢喜或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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