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老家秦岭乡庙山的牧者其实不叫牧者。他们的名字大多叫狗蛋、狗剩或狗娃。他们是一群没有走岀过大山的老者、后生或娃儿,名字也会依年龄的老幼叫大狗娃、二狗剩、岁狗蛋等。
每年春一放绿,草芽儿才刚刚探出稚嫩的脑袋,田梗阴凹里,落了一层春土的积雪还没有融化,些微的寒意还没有完全褪去,牧者就相约三两个,或独自一个到庙山的阳面去放牧。这样的曰子一直会持续到秋季稼禾收割以后,打碾了果粒的麦秆,玉米皮,苜蓿草会暂时停息他们的脚步,牧者会悠然地吃着馓面饭,暖在热炕上过一个舒适的冬天。
用现在的眼光看,庙山的牧者算不得专业的养殖户,他们只是放牧着自家的十来只羊、三两头牛、一只骡子或一匹马。羊可以卖个千儿八百元䃼贴家用,牛和马和骡子会帮家里干些繁重的农活,所以这些个大家畜在牧者眼里是神圣的,不比邻家二叔公的地位差。
牧者大都不吃早点,即使吃,也是一块隔夜的饼子就一杯电炉子上煮沸的罐罐茶。他们晨起背上干馍,穿着结了一层厚厚垢痂和泥土的衣服,赶上牲囗,打着古韵的口哨,到村子对面的庙山去放牧。说是村子对面,其实要走个把小时的脚程,他们舍不得将自己轻瘦的身子压在健壮的牲口身上,只是跟在牲囗后面,将磨薄了底子的棉布鞋深深地踩在松软的黃土里。
庙山是一座圆形的山。岁狗蛋家白胡子的三爷说:"那是秦人祭祀祖先的地方,所以叫庙山"。念了几天书的后生们都不信,直至有一天,村长狗娃叔去首都北京探望儿子,在中国历史博物馆看到了一个叫秦公簋的铜盆盆,旁边的小牌子上注明出土于甘肃礼县红河水库以北的庙山,而庙山正是家乡的主山,位于秦州区和礼县交界处。这个信息传来,后生们才信了白胡子三爷的话,十里八村的人也信了白胡子三爷的话。
在这么一座神秘而神圣的山上放牧,牧者唱响的黑秧歌都有着秦人的韵味了。我相信牧者不再放牧着自家的牲口,放牧的肯定是自家老先人留下的骄傲和自信。
十几年前,留居村里的牧者大都识字少,有的上过扫盲班有的没有上。但我从没敢小觑过他们,因为我亲眼见过椤子叔席地躺在草坪上,头上盖一顶破了边的草帽,唱出了一整段那语句复杂的秦腔。八十三岁的宁宁爷更厉害,不仅能步伐矫健的放牧,还坐在庙山上秦公簋岀土的堡子里,给我和上大学的仓仓讲了一整回的三国演义,等后来我偷偷查了一下原著,竞一个字不差,我至今没弄明白目不识丁的宁宁爷,咋就做到了大学生未必做到的事。
那时候,每到暑假来临,村上在外读书的孩子也会替换着大人,赶着牲口和其他牧者一道去庙山放牧,他们和山那边邻村放牧的孩子不一样,双肩上背着割草的背篓,还会跨一个花布包,里面装着干馍馍还有翻皱巴了的书,作业本是用铅笔写完再用钢笔写一层,钢笔写完再练大楷的那种。
记忆中,七八月的庙山,凉风习习地吹,牲口信马由缰的在广阔的山坡上吃草,学生娃娃大都会爬在鲜花织就的山坡上背书,谁也说不清他们为啥和山那边同样在放牧,却打闹嬉戏不停的孩子不一样。反正二哥就是在庙山放牧的时候,收到了邮递员骑自行车沿梁上的公路,急急送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好像是村里第十几个庙山上走岀去的大学生了。
后来二哥上完了大学,分配到了城里的机关,还当了领导。但他行走在繁华的街市,身上仍旧明显地表现出庙山牧者一样的宽厚,质朴和无私,就连二哥后来娶进家门的城里人的二嫂,也耳濡目染,象庙山牧者一样贤惠大度。
多少年过去了,禄禄哥开着车,拉着我和二哥又去了趟庙山,碰见了开着旋根机的大狗蛋爷,和骑着摩托车的岁狗娃叔,岁月的年轮很明显地刻在他们的脸上。
看到我们,他们惊喜的围拢来,热情地握住我们的手,轻喊着我们儿时的小名,嘘寒问暖,叮嘱了许多亊。他们的脸上和二哥一样,充满了温情和质朴,豁达和宽厚。
我们一道还象小时候一样,放纵着手脚,躺在山花织就的山坡上,任凭清新的山风揭起衣脚。我们又一道坐在庙山上秦公簋岀土的堡子里,聊起白胡子三爷讲过的秦人祭祀的故事。
眯上眼睛,一缕阳光暖暖的照过来,耳际旁,那庙山的牧者还在身边唱着秦韵的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