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阳台。他坐在藤椅上，盯着地板上花盆的影子发呆。
想什么呢？她轻声问道。
他看向她，无声地笑了。你说啊，咱们咋就走到一起了呢？
哈，我可怜你呗！她一仰头，做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用眼睛斜睨着他。
于是，他们的记忆像逆流的河水，一路追寻着曾经的源头。
夏夜的一天，他送她到家门口。她再一次说，那个谁真烦人！我都拒绝好几次了，他又约我去看电影！烦死了！
他呵呵一笑，说，那你不会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她看着他笑了，说，那倒也是。可是……我没有男朋友啊，咋办？
咋办？现成的就在眼前，还咋办？他眨着眼睛，看着她，似认真，又像是玩笑。
不行！你太……她冲口而出。
哦，这样啊。那我就没办法了。再见吧！他转身往回走，扬起手臂向她挥了挥。
夜很静，听得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炎热的夏日就要过去了吧？
什么东西砸在他的脑门上。他本能地伸手按住。是一片落叶。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却听到身后喊道——要不……就是你吧？
他站住了。不用回头，他就能猜到她的表情。一转身，果然，她站在家门口，正微笑地看着他。今夜的路灯似乎格外明亮。她的笑脸真好看！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个晚上。心里总是有说不出的温暖和得意。他总问她，你是不是早就认定我是你男朋友了？她也总是笑着说，美得你！
结婚没几年，他受人诬陷，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劳动改造。她独自带着两岁的女儿，艰难度日。街道主任到家里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和他离婚，划清界限。她低着头，不说话。街道主任一走，她就把主任代她写的离婚协议撕得粉碎。
在她自己都数不清撕过多少份离婚协议之后，街道主任带来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请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同意和他离婚……
她当着街道主任的面给他写了封回信。她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将来长大了，懂事了，我相信他会像我一样信任你……如果他敢嫌弃你，那我就嫌弃他！
街道主任拿着她给他的信，看了好几遍。最后叹口气，说，这是何苦呢！从此，她再也不来送离婚协议了。
接下来的很多日子，代替街道主任来拜访她的是一波又一波的年轻人。那些年轻人。他们一律戴着鲜红的袖章，年轻的脸还未脱去稚嫩，却又显示出和他们的年龄不相合的莫名的亢奋。
年轻人火气盛，不会像街道主任一样把道理掰开揉碎地耐心劝导。年轻人信奉的是“君子动手不动口”。他们到了她家，自然是绝不吝惜力气。
她怀抱女儿，坐在屋角的一个小板凳上，一言不发，任由那些年轻人摔盆打碗，骂骂咧咧地捣毁她的家。她低头屈背，双臂合拢，护着怀中惊吓到一声不出的女儿，不让那些年轻人伤害到她。
直到那些年轻人全部离开，她才放下怀里的孩子，开始收拾受伤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还有被一块飞溅的瓷片划伤了脸的自己。
她的头发参差不齐，乱糟糟像一团杂草。那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的杰作。她的曾经红润白皙的脸颊被涂上了锅底的黑灰。这是两个半大小子的功劳。她狭小的屋子里，除了她的小女儿，已经没有一件完好无损的东西了。
可是，那又怎样呢？时间到底还是印证了她的判断：他是无辜的。阳光充足的日子里，互相疗伤是一件多么温暖的事情啊。
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一个，又一个。第三个孩子眼看着长大成人。他们自然没有给母亲嫌弃他们的机会。眨眼间，三个孩子各自成家，像雏鹰飞离老巢一样，各自寻找自己的天空去了。
他们再一次回到了二人世界。不同的是，各种病痛像岁月一样堆积在他们身上。医生建议他们分房睡觉。
晚安！有个好梦啊！他站在她的卧室门口，大声说。她的耳朵已经听不大清楚了。可是，还用听吗？她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她也大声喊道，我要睡觉了，你走吧！
他轻轻带上门，想了想，又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他拖动脚步，挪回自己的卧室。他的卧室门也留了一条缝隙。他躺在床上，侧耳静听对面卧室的声音。却只听到楼下小孩子的打闹声。这些小孩子真是精力旺盛啊！他感叹了一声，心里升起一丝感伤。
他总睡不着，夜里要起来好几次。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他悄悄挪到她的门口。她轻微的鼾声时断时续，像水流不够充足的小溪。他的心便随着她断续的鼾声起伏不定。
一片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跳动。他看向窗外，树枝上站着一只黑白毛色的小鸟，很安分的样子，一动不动，只是偶尔摆动一下脑袋。
你相信有来世吗？他转过头来，似乎是不经意地问她。
我不信，我是无神论者！她很快地回答。她正手搭凉棚，眯着眼，仰头观瞧窗外那只安静的小鸟。
也许真的有来世呢……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想啊，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也不必太难过。说不定，我们在来世还能见面呢……哎，你说，如果在来世碰到了，你还能认出我吗？
谁还认你啊？嗯，见了你，我就装不认识。就算你喊我，我也不理你，哼！她露出洁白的假牙，笑容纯净，像很多年前一样。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的影子在她衣襟上一抖一抖的，仿佛是被她的话给逗乐了。
过一会儿，她说，要不，咱们就约定一下吧，在来世见面的时候，手拿一片梧桐树叶？
好啊好啊，就这样说定了啊！他高兴起来了，起身推开玻璃窗。满窗的梧桐叶子伸展过来。他仔细挑选，选出两片颜色饱满、叶形完整的叶子摘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