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雄庄原本也算是方圆数十里之内颇有名望的所在,前庄主古天雄年少时便是古家村记忆里唯一的秀才。
但本朝试早就偏了初衷,不懂钻营、背景全无的古天雄十六岁进京,蹉跎了三年后这才醒悟,黯然离京。
后却不知如何学到了一门唤作“泼天十一式”的刀法,端得霸道无双。
心中锦绣依存,平添几分豪气,在江湖里闯了十年,攒下一身家业和“锦刀”的名号,这才在这青连山中立下天雄庄的牌匾。
当然,这都是从前的故事了。
天雄庄建好的第九年,江湖里出了件大事——围剿“魔头”苏潜山。
一门、三府、七大派的门主、府主们在三天内折了八个,才勉强把那魔头斩于剑下,整个武林齐声叫好,欢声沸腾中,谁也没在意那魔头的徒弟们去了何处,但他们很快就为此付出了代价。
魔头有五个徒弟,老三是给名门正派通风报信的卧底,自是不用再算。老大和老四不知所终,老二洗心革面、弃暗投明,只剩下那排在最末的小师弟苏离不知悔改,领了千龙卫的狗皮,进了朝廷,誓要屠了江湖所有人,以祭那魔头的亡灵。
没人当回事,只有几个门派在苏离的名字上挂了五十两赏银,等着某天有人带着他的狗头来取罢了。
直到半年后,苏离领着三百弩手,五十骑兵堵住了天剑门的正门。
八方好汉来援,却只是让那处流的血更多了些——天剑林家被灭门,火势混着黑烟,肆虐了四天三夜,这才被一场夜雨浇灭,天剑门人的尸骨早被烧尽,再难去找,亭台阁楼也只剩下一地焦碳。
“心魔”苏离之名传遍天下。
踏平全部有些名头的门派,苏离用了三年,这还不算完,立下大功的苏离官职一升再升,手里能调配的人手越来越多,开始捕杀远走高飞的独行侠客。
又过两年,没人再敢在腰间佩戴兵刃。
昔日里一身横练、快意恩仇的汉子扛起了扁担,飞花择叶、快剑无双的侠客拿起了抹布。
“大侠”之名,变成了最恶毒的催命鬼。
过去的都过去,说说现在。
天雄庄被围,已经一整天了,庄内仿效先辈挂着“聚义厅”牌匾的大厅内,坐着当今武林盟主和大小十一位门派掌门。
过去名不见经转的小小山庄,如今却成了天下武林最后的希望所在。
但除了此间之人,却再没人关心这江湖最后一战。
费劲千辛万苦混到新身份、好不容易藏起来的豪侠们早就被杀空了胆气,不再犹豫于什么劳甚子的江湖义气,只顾着计算着腰间藏着的铜板够不够买上壶酒,暗地里却不知怀着什么心情,默默等待着天雄庄破的消息。
此时的聚义厅内,燥热里夹着令人隐隐作呕的窒息压力。
“要俺说,咱们干脆并肩子冲出去得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坐在厅中靠南,满脸横肉的壮汉猛地拍响了手边的矮桌,愤然喊道。
沉默的压力被这人打破,各个门主终于悄悄吐了口气。
厅内不算逼仄,两排红木椅分列左右,此时,左边一人轻咳一声,顿时将众人目光吸引过去。
见那轻咳之人,正是位列左首第二位的青衫老者,本该童颜鹤发、气质出尘的他此时却一脸倦容,长衫前后都清晰可见点点风干的泥斑,见他摆了摆手,说道:
“不可,虽说此地位于密林深处,骑兵难入,但那神机弩却恰好发挥功效,我等仅仅突围已是难上加难,更不要说决一死战,那与自掘坟墓有何区别?”
老者说到这,略微停顿,与几个相熟的掌门悄悄对了个眼色,又暗自咬牙,下定了决心,这才张口继续说道:
“诸位同道,这必杀令上也只剩下几个名字了,与其玉石俱焚,倒不如壮士断腕,留存下些许力量,先过了此劫再议将来。”
此言一出,厅内又回复到绝对的安静。长桌两侧大部分人都吐出一口浊气,露出几分解脱之色,只有三人,脸色却陡然一黑,忍不住拍桌怒骂:
“荒谬!”右首第一人长身而起,竟是“三府”之一遮天府的当代府主,就见他眼露杀气,缓缓地在众人脸上扫过,接着奋声说道:
“当年围剿那魔头是武林共计,我派同天下豪杰,不惧那魔头淫威,血流三日终将其正法,这才被“心魔”立誓必杀,如今你们这些坐享其成的,却要明哲保身了吗?”
厅内一时无人应答,就连先前说话的青衫老者也转开目光,不去与他对视。
便在此时,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响起:
“杨大侠如此豪气干云,不如替众兄弟应了一劫,大家说有没有道理?”
阴阳怪气的话语从长桌末尾传来,就见那遮天府杨姓府主脸色顿时涨的通红,似是被说到痛处,猛地一抬腿,将身后座椅踢得粉碎,拂袖之间,长剑已窝在手中,对着下首相貌阴阢那人便道:
“姓冯的,今日就让我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说是领教,握住剑柄的手指却捏的发白,杀心不说自明。
“够了!”一声怒喝猛地传来,稳稳地压住厅内突然嘈杂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那人便是当今武林盟主。
见是他,就连先前怒不可遏的杨府主也不再动作,只是座椅先前被自己踢碎,此时也只得站立其间。
一直以来,这武林盟主之位便颇具争议,苏盟主的师承也早已变成公开的秘密,但却偏偏没人敢当面说出口,因为他的刀比所有人都快,也因为,他有个师弟,叫苏离。
苏破渊成名在苏离之后,选他当武林盟主,众人心里也是存了几分心思:说不得,有天要是心魔杀到眼前,还要靠他的师兄活命。
“让我当了这些年武林盟主,你们心里存的什么心思又能瞒过谁去?”苏破渊目光之中,带着些许玩味与嘲弄,看了眼厅中各个所谓的豪侠英杰:
“你们也不用再试探什么,今日便传书出去,我就如你们所愿,去见见‘心魔’。”
各大掌门终于放下心来,转眼却又想起一处关键,不由得再次忧心起来:
“苏破渊先前说的是‘心魔’,而不是‘师弟’…”
“二师兄这是终于看明白了?”
苏离的帐篷不小,千龙卫生生在密林间伐出片空地,让主官能稍微舒服一些。
此时苏破渊就站在帐篷中心,望着前面半个身子藏在鎏金长桌之后的师弟。
这时候的武林盟主,却没了人前的威严与自信,就连腰间佩刀的位置也比平时垂下几分:
“我本以为,侠义总是会有的,为国为民的豪杰总是存在的,见了那么多龌蹉之后,也还是存着生死之间能见着真猛士的心思,哎…”
一口长叹,叹出了几十年的梦。
苏离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眼前的苏破渊精神一振,接着说了下去:
“但是,这江湖总是好的,没有你的时候,劫富济贫是真的,剪恶除佞也是真的,这些,都是我自己看到的,所以我信。”
苏破渊伸手指了指身后,天雄庄的方向,几分自嘲地说道:
“现在那里的肮脏龌蹉,也是为了活下去。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将溺之人试图抓住些什么的样子真的不好看,但这却不能怪他们,只能怪你。”
“师父当年之事,这些年我听过可能有百次了,而你所做的,我更是亲眼目睹,这江湖,总也比你们好上几分。”
苏破渊深深一鞠,说道:
“所以我来了,我来求你,求你给这江湖留条活路。”
苏离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这才缓缓开口:
“这条活路,那是我的刀劈出来的,是我手下五百神机弩射穿的,是我这身官服,是我走过的路,也是我杀过的人。”
“既然是我的,就不会、也不能是你的,所以这活路只有我能给。”
苏离举起右臂,看了看这只杀人无算的手:
“我们师兄弟,只知道怎么挥刀,不辨忠奸,不懂风月,甚至不知好歹,所以你不懂,我不怪你,大师兄也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老头子教得太差。”
说到这里,苏离的语气紧了数分,盯着眼前的武林盟主,接着说道:
“人总要为自己找个信念,你找到一个‘侠’字,巧了,我也只找到一个字,那就是‘孝’,你去演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不管,我只尽孝。”
“杀尽千人,把刀磨得锋利,钻营奉承,才挣下着顶帐篷,目的很简单,就是整死你护着的那些人。所以…”
苏离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前桌子上的鎏金纹路,不知在想些什么,口气却未曾软下丝毫:
“这条活路,我不会给。”
苏破渊沉默不语,终于明白苏离的坚定。思考片刻,却只是拱了拱手,深深看了眼木桌那边那人,转身离去。
苏离听着二师兄远去的脚步,神情自如,却像是被从掀起的门帘中溜进来的林间晚风一激,不自在的紧了紧领口本已体贴无比的驳头。
第二日,天雄庄破,各派仅剩高手计三百三十七人,血战不降,当场死伤过百人,被俘亦过百,仅数十人趁乱逃脱。
时武林盟主苏破渊死战力竭,身中弩箭数枝,幸‘心魔’苏离良心尚存一二,未同门相戮,又为其寻得名医,终留得性命,数月后飘然离去,踪迹难寻。
当朝武林,从此消亡,仅余流匪山贼,不成气候,侠义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