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阿勒泰的角落》里写到了这样一个男人,外形是这样的:
这人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又高又瘦,村里从没见过这么个人,可能是经过的牧民吧。也具备牧民的某些特征:面孔黑红,双手骨骼粗大,举止和目光都十分安静、坦然。
就是说,一个普通的牧民。
他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偶然走进李娟家的:
我们住在一个非常安静偏远的小村,几个月也不会有人突然登门拜访。但总会在某天有人偶尔推开我家门往里面看一眼,比如眼前这位。
看起来蛮有意思的,封闭与开放,就这样奇怪地结合在了一起。
这个男人走进她家后,“顺理成章地坐那儿,马鞭子往旁边矮柜上一放,好像面前在举行阿肯弹唱会和三下乡文艺演出”。
你以为他在看什么?真的是在看什么演出吗?
不是的,他只是在看李娟拉面。
看就看吧,相信有不少朋友像我一样,去拉面馆吃面时,蛮喜欢看着师傅拉面,觉得面条在他们手里跳舞,特别有艺术感。
师傅们当然也不会嫌弃我们欣赏。
但李娟却觉得那个男人“可恨”。为什么?因为她拉不好。她写得非常精彩,原文放送:
那面实在是不好拉,一拉就断。而没有断的,在脱手之后、入锅之前的瞬间,会立刻像猴皮筋似的缩成手指头粗。最细的也有筷子粗。但这不能怪我,只能怪揉面时盐放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盐也是我自己放的。
我把面团平铺在案板上,擀成指头厚的一摊,均匀地抹上油,用刀切成指头细的一绺一绺,然后再拉。我看别人就是这样弄的,一点儿也没错。但我同样也这样的话——我一拉,它断了。把两个断头搓搓捏捏接起来,再一拉,它还要断。生气了,双手一抓,左一下右一下拧成一团扔一边,另拽一根重拉。
这回,我把它放在案板上抻开,再搓得细细长长,然后一圈一圈绕到手腕上,伸开胳膊一扯,往案板上清脆响亮地一砸。那“啪”的一声听起来倒是怪专业的,可惜“啪”过之后,面条一圈一圈全断开了,摔成一堆碎节,又迅速地猴皮筋似的缩成一堆面疙瘩。没办法,只好也揉成一团,从头再来。
这么折腾了老半天,其中有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可下锅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给下到锅外了。
所以到最后,李娟下的,还是“一大锅胖乎乎的拉面,其中不乏奇形怪状的阿猫阿狗”。
尽管不影响味道,终究影响心情。
所以她实在是不情愿有人在旁边这样看着。况且是个不速之客,况且看得“兴趣盎然”。
可是,那个男人却从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后,就不走了。
问他“有事”不吭声,问他“找谁”不理人,“直盯着我鼻子底下那一摊子杂碎”;李娟不理他了,他“索性把门大打而开,靠着门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李娟被看烦了,反过来盯着他看,希望他知尬而退,但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让他坐,他还真的“捞过一把小凳子,四平八稳坐下”。
这个拉面“表演”,他是看定了。
这中间,李娟问他“你要干啥”“你找谁”“坐那儿干吗”“想不想吃”“好看得很吗”诸类问题他都不回答,斥他“没事就出去”“你这人真烦”“出去!出去”,他“居然笑起来了”。
这把李娟气得,“若不是面前沸得一塌糊涂的锅等着我收拾,真想先去收拾他”。
等她狼狈地下了面,“那个男的下巴都快笑掉了”。
我想,李娟肯定无语:你这也太无聊了吧!
于是李娟恪守好客之道,做好后先请他吃了一碗。这却省事了,他“吃完就走了,从此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后来,李娟面“拉得实在太好了!又利索又漂亮”,她却感到遗憾了:
可惜再没人在旁边看了。
这时,她理解了那个看她拉面的男人:
每天,我一个人做好饭,汤汤水水、盆盆罐罐地打一大包给村头店里那些干着活、等着饭的人送去,一个人穿过安静明亮的喀吾图小村。白天的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一只鹤走来走去,时不时会迎面碰到。我送了饭再一个人走回家,经过一座又一座安静的院落、房屋。我也想一家一家推门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如果有人,我也会靠在人家门口看半天的,不管他在干啥。真寂寞呀。
这最后一句“寂寞”,说的是她自己,也是那个男人啊!
因为这个,那么男人的“无聊”,大概也值得给予“理解之同情”了吧!
这篇散文的题目是《看着我拉面的男人》,李娟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中的一篇。该散文集首次出版于2010年,出版后受到读者热烈欢迎,荣获第四届天山文艺奖和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金奖。
李娟通过五个章节,以鲜活的自然笔调记录了作者一家在北疆阿勒泰地区的生活点滴,细腻、幽默地描绘了阿勒泰的风景、人物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展现了当地淳朴的风物人情,非常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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