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农村是一个重大的节日。离家的游子,身体好的,身体差的,抑或是患了重疾,步履踉跄的远支近亲。都会在这一天,在祖坟地碰面。就像大年初一,一家人齐聚祖屋,与父母欢聚一堂。
想来已有三四年未回乡上坟。好在今年不再有特殊情况限制出行,天公也算做美,没有在这特殊的一天开启他的雨纷纷模式。
天气没有像预期那样转暖,准备好的单衣并没有用上。六点钟的朝阳,怯怯地印在高铁那两条冰冷的轨道上,反射出两段没有温度的光。现代化的交通拉近了故乡的距离,二十七分钟的直线车程,却淡化了归乡的感觉。
想要跟十六岁的儿子聊聊那些关于老家的陈芝麻烂谷子,又没想好要从哪里说起。从故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个陌生的城市又成了儿子的故乡。乡愁,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的时时缠绕着我。儿子,对那座长大的城市,又会因哪些陪伴过你的丝丝温暖情感,而成为你日后的乡愁?
多数人,因为坎坷或苦难而不愿让生命重来一次。我想,我也是。但是生命中总会有一些亲情的微光,抚摸过你、笼罩过你,一口暖茶样流进过你的心田,让你的生活于苦中有了“幸福”的回忆。
那么如果可以,我是愿意回到过去的某一时段,细细回味一下那被记忆深刻的“苦”或“甜”。
村村通使小村通往镇上的土路披上了一层柏油,那条连着两侧陡峭山坳的长长山坡却无法消除。那一年十四岁的二姐要到十里地外的镇上读初中,父母为一辆自行车讨论了很久,是买“凤凰牌”还是“白山牌”的?是买“单杠”还是“双杠”的?是买“轻便”还是“加重”的?
步行上下学的二姐,在一次骑了同学的自行车后,重重地摔在了那长长的山坡下。我可不可以做那条沉默的土路?看看比二姐大两岁的大姐,在冬日里,每天是怎样披星戴月跨过那条北风呼啸,夜黑漆漆的山坳?还有二姐那天到底是驮着同学,骑了一辆怎样破旧的自行车?又是怎样惊慌失措地倒在了一团尘土之中。
车终于还是买了,那辆“白山”牌单杠自行车,陪伴两个姐姐还有我,穿行于年少的乡间土路。
小村上空那悠悠的千载白云,可否给我几日,像你一样,静静地流淌在这静谧的天地之间?
兵荒马乱的年月,连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也不能幸免。老毛子从此路过,烧杀劫掠。为了救来不及逃离的家人,太爷爷举起了铁锹,轰然枪响,太爷爷颓然倒地。两条人命,落叶一样,消逝的无声无息。
如果可以,我要回到那个月亮穿透薄薄云层,将它朦胧的光透过玻璃,照在铺着炕席的窗前的夜晚。让爷爷再给我讲一些细节——那些毫无人性的老毛子除了杀人抢掠牲畜家禽,有没有纵火?如此艰难的岁月,你们是如何苦熬过来的?
爷爷和二爷爷在伪满时期靠着倒卖白糖,咸盐贴补家用。那时候被叫做贩私盐,是违法的。哥俩结伴靠着一副扁担,趁着夜色,冒着生命危险偷越关卡。
那一次被一个带枪的伪军在一座桥上截住,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脾气大的二爷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子扛起伪军扔到了桥下。两担白糖和哥俩的命都保住了,为了养活一大家人,这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那个夜晚,爷爷絮絮的讲述,平淡的就像被子上那橘色的月光。我为什么没有让他再多讲些那时的经历?什么样的坚忍能让您在如此苦难的岁月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人人羡慕?
一个农村人家,你把姑姑送进了城,并在那里工作安家,父亲也读书谋得一份体面工作。是不是他用第一个月工资买来了全村的第一台收音机?村里人在弯月初起,老黄牛卧在槽旁倒嚼的傍晚,都会聚到我们家院前,与我没有见过面的奶奶一起听戏?
八点钟的山村,太阳斜挂在祖坟山坡的东侧,光影穿过树梢,将走在前面的儿子的身影拉长。抬头,又在睫毛处搅起几粒飘动的微尘,在眼前画出一团模模糊糊,彩色的影。
耕种的节气就在眼前,脚下的土地泛出淡淡的清新。等到夏日来临,只要几场大雨,这几面山坡就是村西头那条被称为“葡萄湾”的小河的源泉。生产队的时候这面山坡是一片葡萄园,这是不是它名字的来源呢?
儿时的葡萄湾只要一发水,就会哗啦啦地流淌到秋天。夏日的暖阳,在丝样的水面荡漾,点点金光照射出好闻的水汽味道。趁着四下无人,偷一盘生产队的向日葵解馋,捉鱼,玩水,岸边的蚂蚱,刀螂……
夜晚的小村星光满天,落在这一条浅濑的小河上。村里灯火点点,远处偶尔有几声狗吠传来。疯跑了一天的孩子到河边捧着月光洗漱,将沾满了烂泥的凉鞋在石头上磕了又磕……
风在山坡上轻轻飘过,安静,肃穆。
大爷家的老姑,拖着不方便的腿脚,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喃喃地絮说着长辈们对她的好,红着眼圈在长辈的坟前深深地跪下。她的背影从墓碑上滑下,又艰难地爬起……“我的亲人都在这里,这里都是我最亲的人”
时光,是一条不会回头的长河。上游望不到下游,下游也无法触及上游。唯独在这特殊的时间和地点,这条时间的河相汇了。在这里,可以再次牵上那无奈松开的手。在这里,我觉得自己还是孩子。
有风,吹动了坟上的枯草,也吹动了坟头插的五钱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