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这是刻在墓碑上的一句话,墓碑的主人,是一个叫做特鲁多的美国结核病医生,不是什么名人,但这句话,足够触动人心。
我们相识的人,遇到的事,纵使你有高超的技艺,也只是能做到“有时”的治愈,这种“有时”的效用,是“常常试图帮助”而播种下来的,而就算帮助无效的话,至少,还有安慰。我觉得一个人一生能做到这句话,已经足够伟大了。
墓志铭是智慧的沉淀,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沉淀成一句话。世间亿万个生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句话,那句话是什么呢?那句话可以让你轻易的听过去吗?足以清晰入耳吗?
这种极高醇度而带来的美感,时常是振聋发聩的,我时常想,如果一个人一生中阅读过十万个墓碑,还能从容的活下去,那一定是个充满智慧的人,因为他吸取了足够多生命的精华,又能超越死亡的虚无,在死灰中绽放出生机,这就是直捣自由的真实智慧。
这也是废墟之美,很多年前,有个场景曾深深的触动我。
那是我第一次去南京,来到明故宫遗址,当年洪武大帝建应天府,是为世界第一都城,我心想不过是300多年前,多少会看到一些宫殿楼宇,断壁残垣。而到了之后,我一时惊住了,所谓故宫遗址,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是真的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一眼望去一片开阔地,只有几个矮墩墩的石碑,上面写着“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
昔日的金銮宝殿,文治武功,风云际会,全都烟消云散了,怪不得当年玄烨首次南巡,到达这里时,见到残破不堪的“明时故宫”大为感慨,作《过金陵论》:“道出故宫,荆榛满目,昔者凤阙之巍峨,今则颓垣残壁矣。”
那时正好是黄昏时刻了,夕阳西下,漫天酒红色的晚霞, 一个父亲,带着十来岁的男孩,正在玩飞盘,父亲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用力一扔,男孩没接住,飞盘正打在奉天殿的石碑上,男孩急急忙忙跑过去捡起来,又将飞盘扔向了父亲。
一刹那间,山呼海啸般的苍凉感。
废墟之美,是最纯粹的美,被时光所接纳和筛选的东西,都足够纯粹。时光以极端严格的标准,来摧毁那些不美的东西,沉淀下来的,都是最美的。
废墟是曾有过的繁华,当它光鲜时,那种人造的繁华太强了,太过刺眼了,足以让自然遁走,然而当剩下废墟的时候,一些人为,一些自然,人与自然回归到一种平和的状态,不再是耀武扬威的压迫,人与世界,和解了。
有个朋友最喜欢坟墓,他第一次去到法国,没有去巴黎,没有去里昂,而是去了蒙彼利埃近郊的塞特港,那里有法国诗人保罗瓦雷里(Paul Valéry)笔下的海滨墓园,他就出生在那个海港的小镇,他本人的墓碑也在那里。
那真是一个绝美的地方,宁静的墓园,海潮声,海鸟的羽翼,以及一览无余的夕阳,朋友说,那里充满神性,上帝就在那里。
而诗人的一生,也凝结成了一句话,“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宫崎骏来过这里,然后形成了作品《起风了》。
这句话被翻译成很多版本,说的最多的,是:“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这是个焚琴煮鹤的翻译,毁了原文。
“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这个稍好一些,其实原文翻译成意大利语,动词是Provare,试一试,尝试。
起风了,我们试着活下去。